甘建华:南八仙传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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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建华衡岳湘水茅洞桥晴好居西部之西 |
分类: 名家笔下的柴达木 |
南八仙传说
文 // 甘建华(湖南 衡阳)
一
万籁俱寂的夜空,一轮橘红色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天际,辉映着柴达木盆地西部北缘的南八仙。
南八仙,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恨不能插翅飞向那个遥远的异地。
我曾多次路过南八仙,这里有世界上最大最典型的雅丹地貌景观,据说分布面积上千平方公里,被世人视为“魔鬼城”和“迷魂阵”。
第一次是1982年金秋,我从盆地更西端的花土沟油田,前往远在西宁的青海师范学院报到,乘坐一辆嘎斯车摇摇晃晃地路过这里。一路上被它晚霞映照的奇幻所迷惑,那种俄罗斯油画效果般的金红色大地,让我沉浸在中国古代英雄铁马冰河的梦中,仿佛真的听到了刀剑嘶鸣的声音。
第二次陪同一个作家采风,见识了沙尘暴的狰狞面目,遮天蔽日的风沙狂啸而来,我们用外衣包裹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被困在车里,感觉千万把沙刀轰轰隆隆地杀向自己。细沙在封闭并不严密的车内跳跃,人却连一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整个世界都是属于风沙的,真的是上天无门欲哭无泪。
第三次纯粹游玩,那种西部世界特有的蓝天白云下,我徜徉于自鱼卡河潜流过来的南一河至南六河两岸,谨慎地绕过野草丛生的沼泽地,躲避着夏天牛虻和蚊虫的侵袭,见识了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蚊虫,它们的长度居然超过了1寸!据说只要叮人一下,一个星期不会消肿,想想都令人害怕。
时间往前推进到1956年初,柴达木石油地质大队成立了两支女子勘探队。代号125的是地质队,成员来自7个省,最小的17岁,最大的25岁。代号402的是水准测量队,全队19人,最小的18岁,最大的24岁。曾任青海石油管理局局长、后任青海省委书记尹克升的夫人王秀兰,就是402队元老。1990年夏天至冬天,我在西宁参加青海文学院第五期学习期间,曾在青海石油管理局西宁办事处见过她,一位资深青岛美女,颇有明星范儿,确有旺夫之相。她当时是办事处党委书记,特意在招待所为我安排了一个套间,让我享受了超高规格的待遇,在那儿住了大半年。她给我讲述了当年女子勘探队的故事,讲到她们曾在南八仙找油的经历,当然也讲到了那个似乎人人都知道的传说。
——1955年夏天,沉寂的柴达木迎来了第一批开发者,地质队员的脚步声震醒了亘古荒凉的土地。来自南方的八位女地质队员,为寻找石油资源来到了大柴旦和冷湖之间的一片风蚀土林群。有一天,她们和往常一样,在迷宫般的残丘中跋涉测量,孰料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迅即笼罩了荒漠。由于岩土富含铁质,地磁强大,罗盘失灵,仅有的标志怎么也找不见了,导致无法辨别方向而迷路,饥饿、寒冷、风沙让她们受尽了煎熬。直到半年后,人们才发现三具身下压着测量图和地质包的女尸,其他尸骨迄今未见。为了纪念她们,人们便把这个地方叫做南八仙。
南八仙的传说发生在两支女子勘探队成立半年多之前。之所以称为传说,在柴达木盆地各种资料和现今的网络上,它一直作为一个故事存在,而没有牺牲者的姓名,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姓名!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很奇怪呢?譬如,柴达木早期勘探开发的第一个牺牲者范建民,只是来自河北省乡下的一个驼工,死时年仅18岁,但他的身世被记载得清清楚楚。当时盆地总共才有几百个勘探队员,死了一个都要通报,一次死了8个这是多大的事儿?更何况她们还是女性,怎么会连一个姓氏都没有留下,岂不是奇了怪了?柴达木史志大事记无论如何应该留下详尽的文字备查,还应该竖立一座烈士纪念碑,碑上应该写明姓甚名谁,可惜这些我们都没有见到。
二
最早描写南八仙的是《人民日报》著名记者顾雷。1956年10月7日,他与司机秦步高两人,开着一台车,自大柴旦出发,经鱼卡、马海、南八仙、一里坪到茫崖(现今的老茫崖),全程530公里。因为当时的道路设计及其较差的路况,比现在要多出将近200公里。之前从未有一辆汽车单独这样跑过,万一汽车出了毛病,人就会在无人区渴死、饿死。《横穿盆地》这篇文章有一节《“南八仙”及其他》,顾雷说“南八仙”这个地名是“取自地质人员的生活感受”。“一天,有8个地质人员越过马海到了一块地方住下了。他们走的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住的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荒野。他们在这里支起帐篷,烧起火,开始了艰苦的普查工作。工作完成了,他们继续走向盆地的腹部,走时想给住过的地方起个名字,而且想找一个美丽的名字。大家想来想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最后,不知是谁说的:咱们8个人胜利地过了马海,到了这里,真像是八仙过海了!咱们又是向南走的,依我说叫‘南八仙’挺好!这个提议受到大家的欢迎,从此‘南八仙’这个名字便被填在地图上了。”顾雷在盆地里曾设法打听这8个人是谁,结果没有找到。别的同志劝他说:“这样的人有的是,盆地里面的地名几乎都是他们给起的,你找谁去?”顾雷因此感叹道:“虽然我没有找到那一个人,却找到了这个集体:地质工作者。”
接着写到南八仙的是《人民日报》著名女记者聂眉初,她是吾湘桃源县人。1958年夏天,她到青海高原采访,深入到了柴达木盆地,后与新华通讯社、《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同仁,共同策划最早的“青海专版”(1958年10月26日第5版),主题是“富饶的青海在前进”。多年以后,《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保育钧仍赞叹不已:“聂眉初一篇《到青海去》,吸引了当年多少有识之士、有志青年到青海去,到柴达木去,到大西北去。”在这篇广受好评的文章中,聂眉初写道:“在柴达木,有多少地名是普查队员给起的啊!……8个年轻人从盆地南边到马海去,路上在一个地方休息,就给它起个名字叫‘南八仙’。”这明显是附和顾雷的说法。
关于南八仙的第一首诗词,现今可见的是国际著名石油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朱夏写的。1956年初春,他奉命由准噶尔盆地转入柴达木盆地工作,担任632地质队(地质部柴达木石油普查大队代号)主任地质师。著名作家李若冰《柴达木手记》一书中写得最多的人物,可能就是朱夏了,不但《冷湖的星塔》写了他,《沿着阿尔金山驶行》写了他,《油砂山之夜》写了他,甚至还写了一个单篇《朱夏和“六三二”》。这位浙江嘉兴旧家子弟,少时随父母学习诗词创作,直至古稀之年从未辍笔,一生留下诗词千余首,被誉为“中国石油、地质学界旧体诗第一人”。1993年4月由地质出版社出版《朱夏诗词选集》,其中描写地质生活的诗作占有相当比重,关于柴达木盆地有60多首,广为石油、地质学界同仁和后来者传抄珍藏。1956年至1957年所作《柴达木杂诗》24首“其十八”,“自注:大风中自南八仙赴一里坪”,诗曰:“微闻海上有仙山,出没烟霞变幻间。今日御风横大漠,忽窥琼岛识云鬓。”
著名作家、原青海日报社副总编辑王文泸,对柴达木早期勘探开发者所起的地名曾经相当恼火。在《西陲炼石人》一文中,他如是说:“一定是由于他们尚未意识到命名本身对于历史、对于未来的严肃性,因而仓促和轻率难以避免;更由于起名字的这些人才华黯淡、想象力贫乏,于是一个个极不确切的称谓,便成了今天柴达木版图上用仿宋体庄重标出的永久性地名。”接下来他说:“但南八仙也许是唯一的例外。”面对这个颇具浪漫色彩的名字,“笔者有几次路过那个地方,总在猜想:起这名字的是何等样人,倒是难为了他”。
我最先听到南八仙的传说,是那位带我前往西宁报到的河南司机张师傅讲的。再从徐志宏主编的《青海石油三十年》,读到了它的地名释义,只有两百来字,也是说八个南方籍女地质队员牺牲于此。但徐志宏告诉我,他并不能确定此事的真实性,他是从海西州作家王泽群弟弟王沛东那儿听来的。30年后,早已离开柴达木盆地的我,决心解开这个心结,发微信询问远在青岛的王泽群,他回复道:“1981年前后,我在甘肃酒泉《阳关》杂志发表了一篇小说,名字叫《难八仙》,徐志宏他们的说法可能就是从那儿来的。”我问:“那南八仙又是怎么回事?”他解释道:“一直都有‘南’与‘难’之说。8个地质队员在这里遇难,是一种说法;8个地质队员在这里自称为仙,是另一种说法,但肯定都是初期开发柴达木的人。”
1996年第3期《散文》杂志,发表甘肃著名作家浩岭《柴达木的月亮》,文中写到南八仙,但依然是炒冷饭。又在《人民文学》1999年第10期,见到江西著名作家陈世旭报告文学《柴达木人》,开篇即言:“离大柴旦最近的一个公路道班叫‘南八仙’。据说20世纪50年代,曾有8名勘测者从这里进入戈壁,就再也没有回来,‘南八仙’因此得名。”其他沿袭此说者,恕不再一一列举。
三
浙江温州人洪武平,当时是三角测量队工人,1959年进入青海石油报做美编,1975年调到江苏油田,江苏石油报成立时被任命为第一任社长。据他回忆,盆地早期如果死了一个勘探队员都要通报,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次死了8个的事情。“我听到南八仙这个地名比较早,印象中曾有8个南方来的勘探队员在那儿寻找石油,是男是女没有搞清楚,但女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号一高点地中四井发生强烈井喷,日喷油量达800吨,连喷三天三夜,井场周围成了一片油海,冷湖油田随即成为继玉门、新疆、四川之后的全国第四大油田。1960年4月,青海省副省长李芳远来到冷湖,主持为地中四井竖立纪念碑,碑文“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扬”的撰书者就是薛超。薛超1954年毕业于西北大学石油地质系,分配到柴达木地质大队105队做技术员,此后一直在青海油田工作,可谓盆地的“活化石”。他如今虽然年逾八旬,但思维敏捷,记忆力超人。据他说:“1954年9月,石油管理总局局长康世恩带领一大批中外专家来盆地考察,其中一个就是总局所属地质局主任地质师王尚文,第二年成立青海石油勘探局,他是第一任总地质师。王总是一个著名石油地质专家,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地质系,后来出版的60多万字《中国石油地质学》就是他主编的。李若冰先生与他很熟悉,《茫崖——拓荒者的城市》一文中专门写了他,其中一段这样写着:‘柴达木的哪一个探区、哪一座山、哪一条沟,有他不知道的呢?他不只是知道,而且能够非常清楚地告诉你一个探区的来历,一座山和一块石头的姓名、年龄和发育状况,以及长的样子、颜色。’有一天,王总和郝清江大队长到了冷湖与大柴旦之间那一大片雅丹地貌区。因为这个地区北面比较平缓,南面的地质轴比较高,其中8个土丘比较险峻,远远看去就像八仙过海,所以王尚文就给它起名‘南八仙’。过了几天,大队部召集我们技术人员开会,王总介绍盆地勘探进度时,讲到了南八仙的地质构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南八仙’这个名字。”
原来“南八仙”的地名是这么来的,这给那些追求诗意和浪漫的人们,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心理冲击啊!但是在荒凉寂寞的大漠戈壁,人们倒是宁愿相信某个地方曾经有一个凄美的传说,最好还与女性有关,这样才能慰藉心中的想象,激化重新寻找故事源头的火花。8个南方来的女地质队员在此遇难,先是人云亦云,接着是文人骚客写诗作文,不断地以讹传讹,逐渐实现一种文化覆盖,最终衍生了一个名闻遐迩的“南八仙传说”。
后来,海西州创作的大型民族现代舞剧《西部的太阳》,参加在西安举办的第二届中国艺术节“西北荟萃”展演,翌年晋京在中南海做汇报演出,荣获青海省庆祝建国40周年优秀剧目奖。它根据南八仙的传说创作,以主人公托娅的命运为主线,热情歌颂了柴达木人“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的精神,也是一曲民族团结、艰苦奋斗、开拓进取、改天换地的颂歌。其时我虽身在盆地西部的冷湖,却因距离较远信息不畅,无缘看到这个舞剧。知晓此事也是多年之后,承《青海日报》江河源文学副刊主编王丽一相告。
2014年8月22日上午,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举行隆重的60周年州庆活动,我作为特邀嘉宾,在开幕式上与上万名观众目睹了盛世之舞。尤其是那位长裙曳地、模样俊俏、身姿挺拔、仪态万方的女节目主持人,脱稿朗诵关于南八仙的那一段解说词,不唯美妙动听,而且声震广场。最后,她以一个非常潇洒而有力的托举手势结句,将全场的气氛一下子调动起来了,观众们情不自禁地报以风暴般的掌声。
3个小时后,我和朋友们离开金色的德令哈,向着200多公里之西的南八仙进发。那片神奇的雅丹地貌在招手,听说1995年新发现了一个大油气田,目前正处在高产期。
(本文原载《青海日报》2015年6月12日,《柴达木日报》2015年8月11日、《海西文史资料》第20辑、《在场》2017年春季卷转载,收入《名家笔下的柴达木》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作者简介] 甘建华,生于1963年8月18日,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理学会会员,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南华大学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客座教授,衡阳师范学院终身客座教授,衡阳日报社高级编辑,湖南尚美装饰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湖南衡岳湘水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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