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韩愈题咏合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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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石鼓书院 |
韩愈题咏合江亭
文 / 甘建华(湖南 衡阳)
徜徉衡阳石鼓文化广场,仰首即见七贤雕塑。那种威仪儒雅之风,深得吾侪后学之望。我常久久地伫立在雕塑之前,或者围绕群像缓缓而行,竭力想象他们峨冠博带,从历史深处走来,指点这座名山的葳蕤草木,讲解这座名院的灿烂文化。那样深邃悠远的目光中,满是企冀衡州子弟发奋图强,光大乡邦,增辉桑梓。
石鼓七贤个个有功于斯,都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之”,其中最令我景仰的是韩昌黎韩愈。这位唐代古文运动倡导者,宋人苏轼推称其“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崇其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誉。韩文公25岁中进士,29岁登上仕途,却在功名与仕途上屡受挫折。然而千年之后,那些宵小之徒不见踪影,韩愈却如宋人杨万里《桂源铺》诗中所说:“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等到前头山脚尽,堂堂小溪出前村。”
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县)县令。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又量移为江陵府法曹参军。赴任途中,自郴至衡,八月间路过耒阳,专程拜谒杜甫墓,并作长诗《题杜工部坟》以吊之,肯定了诗圣丧葬于耒阳,最先认识到杜诗的价值。嗣后在衡州石鼓山合江亭把酒临风,留题古诗二十韵。又登临祝融峰,吟诗多首,“韩愈开云”千百年来在南岳衡山传为佳话,历代文人以“开云”为题歌咏不绝。他也是第一个吟诵上古神碑者,《岣嵝山》常为后代考禹王碑者所引据。400年后,南宋蜀人何致终于在岣嵝峰找到了它,现在的石鼓书院廊桥上即有一块复制碑。
说起来,韩愈其实只是衡阳的一个匆匆过客。短短的十几天时间,一个人能干些什么呢?恐怕连韩愈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做的这几件平常事情,却对衡阳的人文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影响了衡阳人的文化基因——不会有人对此说持有异议吧?
韩愈只来过一次衡阳,与他结伴而行的是好友郴州临武县令张署,他也量移江陵府功曹参军。二人买舟由郴江转耒水至耒阳,九月间来到衡州府城,受到邹儒立刺史的盛情款待,并陪同他俩到城北石鼓山游览。
石鼓山海拔69米,面积约4000平方米,在衡州城北二里,蒸水环其左,湘水挹其右,耒水横其前,三水汇合,三面临水,前有深潭,一峰特起,悬崖峭壁,如大石屹立江心,形势壮丽,有“湖南第一胜地”之说。山尽处有一座楼阁名合江亭,依山面水,形势壮观,仿若军舰的舵楼。
邹儒立素仰韩愈大名,此次借机在合江亭设宴,极尽地主之谊。韩愈面对“蒸湘之会,江流环带”的胜境,浮一大白,纵横骋想,即景抒怀,赋诗《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诗曰:
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
惟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翦林建神祠,买地费家货。
梁栋宏可爱,结构丽匪过。伊人去轩腾,兹宇遂颓挫。
老郎来何暮,高唱久乃和。树兰盈九畹,栽竹逾万个。
长绠汲沧浪,幽蹊下坎坷。波涛夜俯听,云树朝对卧。
初如遗宦情,终乃最郡课。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
萧条绵岁时,契阔继庸懦。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
中丞黜凶邪,天子悯穷饿。君侯至之初,闾里自相贺。
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座。
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
这首诗由远及近,写人状物,挥洒自然。全诗凡二百言,一韵到底,一气呵成,音调铿锵,气势磅礴,为自唐以来题咏石鼓千古传诵、脍炙人口的杰作。一经吟出,即为世人传诵,亦为后世文人学士所推崇,步其韵而歌者不乏其人。尤其是“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两句,成了广为传诵的名句,合江亭因此又名绿净阁。
南宋孝宗乾道(1165-1173)年间,著名理学家张栻书写此诗,刻碑嵌于合江亭壁,韩愈“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心愿得偿。直到民国十一年(1922年)元旦,日本佛学高僧常盘大定来游石鼓,依然看到合江亭内的韩愈诗碑。
《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这首诗,涉及到了衡州三任剌史:齐映、元澄、邹儒立。
据《旧唐书·齐映传》载,齐映是瀛州高阳(今河北高阳县)人,大历五年庚戌科(770年)进士,历官刑部员外郎、给事中、中书舍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贞元三年(787),无辜遭弹劾,贬为衡州剌史。在衡五年,有惠政,首建合江亭,最早将石鼓山辟为“眺览名地”,所以韩诗中有“维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句。
相比之下,元澄则倒了血霉。据《韩昌黎集·点勘卷》载,韩公自注云:“前剌史元澄无政,廉使杨公中丞奏黜之,朝廷遂用邹君。”御史中丞杨凭是柳宗元岳父,时任湖南观察使,他将元澄参劾下台,所以韩诗中有“中丞黜凶邪,天子悯穷饿”句。齐映与元澄,一为“邦君”,一为“凶邪”,泾渭分明,判若云泥,所以韩诗中又有“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句——这一唾,元澄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清代康熙年间,张奇勋、周士仪修纂《衡州府志》,都没有把他的名字收录。
韩愈诗中邹君的名讳,历代省志、府志、石鼓志和《五百家注》,均称“逸其名”“失记名”“忘其名”等。查《元和姓纂》《唐会要》所载,邹君名儒立,进士出身,历任云阳卫、殿中侍御史、武功令,贞元末任衡州刺史。仅凭一次公务应酬,邹君成了最大的赢家——“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座”,轻轻巧巧地留名青史。韩愈做人可真够仗义的,不但诗中夸张“君侯至之初,闾里自相贺”,而且把他尊称到标题中,这一下邹君想不出名都难了——看这顿饭吃的!
当时在场者可能都没有想到,韩愈这首诗竟然产生了“招募特殊人才”的作用。在离衡州数千里之遥的巩昌(今甘肃陇西),有一个名叫李宽(又名李宽中)的秀才,出自名门望族,自幼饱读诗书,却无意仕途,宰相裴垍想延揽他入朝做官,都被其婉言谢绝。偶然间读到《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竟为其大气绝美而倾倒,思谋着一定要到衡州看一看。
元和初(806-811),李宽来到石鼓山游玩,见江山旖旎,林木葱郁,三江环绕,千里烟波尽收眼底,顿觉心胸为之一振,再也不忍离去,遂在寻真观旁结庐读书,创建了中国古代最早的私人书院,是谓石鼓书院之始建。衡州刺史吕温(任职810-811年)闲暇时,曾偕胞弟吕恭往石鼓山,与李宽及弟子吟咏唱和,有《同恭夏日题寻真观李宽中秀才书院》一诗存于《全唐诗》中,诗曰:“闭院开轩笑语阑,江山并入一壶宽。微风但觉杉香满,烈日方知竹气寒。披卷最宜生白室,吟诗好就步虚坛。愿君此地攻文字,如炼仙家九转丹。”
北宋至道三年(997年),李宽族裔(一说李宽七世孙)李士真在其办学旧址上,重建石鼓书院。景祐二年(1035年),仁宗根据衡阳郡守刘沆的奏请,赐“石鼓书院”匾额和学田,于是石鼓书院扬名于天下。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韩愈这首诗,会不会有李宽来衡创办书院,石鼓书院能否成为湖湘文化的发祥地、蓝墨水的上游,能不能被南宋名臣范成大写入《骖鸾录》,最早提出“天下有书院四:徂徕、金山、岳麓、石鼓”之说,又被宋元之际史学大家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学校考》中,列为“宋兴之初天下四大书院”之首,恐怕都很难说。所以,南宋诗人赵汝燧《题合江亭》云:“虽因刺史来寻胜,不遇昌黎岂得名?”2006年至2007年,衡阳市人民政府重修石鼓书院,在合江亭门柱上刻联:“石鼓双江水;昌黎一首诗”,正是对合江亭历史的真实写照。
明成祖永乐十一年(1413年),衡州知府史中重修石鼓书院,特建韩张祠,祀韩愈、张栻二夫子。万历十七年(1589年),韩愈与李宽、李士真、周敦颐、朱熹、张栻、黄幹同祀石鼓书院七贤祠,世称石鼓七贤。
2003年,衡阳市兴建石鼓文化广场,爰引旧事,由华源集团董事长李伟生捐资近百万元,建立七贤雕塑,供世人瞻仰。几年后重修石鼓书院时,敦请邑人李清白、赖尚平、刘岳琥绘图,在大观楼墙壁上一字排开七幅木板线刻画像,七贤衣袂飘飘,神态生动,令人望而肃然起敬,这可真称得上一件绵延古今、功德圆满的大好事。
(原载《衡阳日报·湖湘周刊》2011年第40期,收入《江山多少人杰》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