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革命历史题材的剧本创作
(2022-05-28 00:05:44)漫谈革命历史题材的剧本创作
李宝群
说说我创作革命历史题材剧本的一些感受。
搞戏剧创作三十多年,先后创作上演过《从湘江到遵义》(合作)、《古田会议》、《风雪漫过那座山》、《万水朝东》(合作)、《抉择》、《百色起义》、《行知先生》、《淮河新娘》、《香山之夜》,小剧场话剧《乡村往事》、《孤村》等十几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剧本,其中有写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革命领袖的,有写民主党派爱国人士的,也有写共产党军队战士的,写国民党部队中共产党人的,写中国乡村普通百姓的。从二十年代的古田建军,百色起义,写到三、四十年代的万里长征,东北抗联,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到新中国成立。
这些创作有如翻山,翻过一山又一山,前面还是关山万重,个中艰辛只有写作者才知道。
我的办法很笨很拙,一是大量阅读各种历史文献,尽可能多地搜集各种文字影像资料,正史,野史都要读,传记,年谱,回忆录,当年的电报,文稿,日记,人物写的诗词,文章,书法作品也要读,后人的研究文献更要读,尽可能深入到历史深处,进入到历史的细部。
和孟冰等人写《万水朝东》,涉及的重要历史人物有二三十人,毛泽东,蒋介石,周恩来,宋庆龄,宋美龄,张澜,黄炎培,沈钧儒,冯玉祥,何香凝,司徒美堂,陈嘉庚,李公朴,闻一多,郭沫若,张君劢,曾琦,左舜生等等。搜集史料时,我阅读了上百万字的文献著述,相关人物的传记,评传,年谱,大陆学者的著述、海外学者的著述,能找到的都读了,做了好几本笔记。写《从湘江到遵义》《百色起义》《行知先生》也是如此。
认真阅读,入脑入心,写起来才踏实,与导演,演员交流,与各路专家对话才自信。
二是下去走,到历史发生的现场去寻找素材,寻找创作灵感,这个过程近乎“田野调查”。
《从湘江到遵义》我随创作团队一起重走长征路,从当年红军惨败的湘江出发,一站站走到遵义城。途经广西,湖南,贵州三省数县。写《抉择》我和导演、舞美沿着当年二十九军的足迹采风,徜徉芦沟桥头,漫步宛平城中,登喜峰口长城,入天津,进徐州,一直走到这支部队在淮海战役中起义的地点江苏贾汪煤矿。写《百色起义》,我们走遍了壮乡大地,在百色,东兰多地寻找当年起义者生活战斗的遗迹,写《淮河新娘》,沿着千里淮河采风,写《行知先生》,前往南京晓庄,重庆凤凰山,一点点走近行知先生……
我的体会是,历史虽已远去,但它仍然真真切切地“活”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它不仅在史书中文献里,更在那些山那些水那些飘风飘雨的路上……
走进历史,才能书写历史,走近历史人物的生命世界,才能写活他们写好他们。
走进历史,走进历史人物的过程是“看见”的过程,你会“看见”你的人物,“看见”你的故事,“看见”你要找到的细节,途中的每一个人,每一片山水,每一样器物都有用,都会帮你“看见”,不要错过它们,要留住那点点滴滴。
写作者最怕的是在写作中丧失良知说假话,蒙骗自己蒙骗观众,这对于写作者是种恶行。而走进历史,走进历史人物的过程也是写作者心灵激荡的过程,你会知道这一次你要写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要做一件什么事。那些逝去的先人在长达百年的民族救亡中奉献了他们那代人的热血,生命,他们的身体虽已埋在泥土里,但他们的灵魂仍飘动在他们生活过的土地上,成为民族的集体记忆。面对他们,我们的灵魂不能不被撞击,被激荡,被燃烧,这样,写作才能变成与历史、与人物对话,这个时候我们也会清楚地意识到写作者的责任和担当。
重大革命题材大多是命题作文,其中充满各种各样政治的、艺术的诉求,背着那么重的包袱写作会不堪重负。只有到历史中去,到人物中去,在历史和人物中行走,才有可能卸掉那些包袱,找到突破口。不为完成任务而写作,为我们心中的历史和人物而写,为良知写作,在我看来,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好的写作状态,才有可能写出有艺术价值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
其次是如何将丰富的历史素材艺术化审美化,形成自己的历史发现和现代表达。
写革命历史题材有一个巨大的危险——很容易做成宣传品。戏剧史上有太多此类题材的创作都已化成过眼烟云,其根本症结就是只重一部戏的宣传性,忽视戏剧独立的艺术品格,不是从创作者独立思考出发,而是围绕任务要求按方抓药,公式化概念化套路化,主题浅白直露,人物苍白概念,情节同质化雷同化。现代人创作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必须吸取这些教训,不能重走这条老路,不能为了宣传成为”背书者”,照抄历史书上的结论,照搬同类戏的套子,对历史也好,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也好,都要有创作者自己独立的历史见识和现代思考,要对当下现实发声。艺术上则要按照艺术规律创作,要坚持艺术化审美化,要有新探索新突破。
很多革命历史题材大多已经被前人写过了,我们再来写,写什么?怎么写?
比如长征,写长征的作品太多了,《万水千山》《长征组歌》等已成为经典,影视更多,我们创作《从湘江到遵义》时首先面对就是重写长征到底写什么。经过大量阅读史料和重走长征路,我们感到必须重新认识长征。长征不只是不怕艰苦不怕牺牲,那就只能写如何爬雪山过草地,如何和敌人作战摆脱围追堵截,支撑红军将士走完漫漫长征路是信仰信念,长征是信仰之旅信念之旅。而湘江惨败之后这段日子特别值得写,那是中国革命,中国红军面临绝境的生死关头,他们如何做出历史选择从失败走向胜利之路更值得表现。因此,我们选择从湘江到遵义切入,在惨败的绝境中展开一个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展开一场场激烈冲突,从领袖群体到普通士兵都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共同的信仰坚定的信念让他们走过那段岁月。
戏剧即人学,写人是关键。塑造人物是革命历史题材的难点,也是作品成败的关键。
我写的革命历史题材剧作多是写领袖或很重要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大多已被神化,自带”神的光环”。我的体会是,必须把他们从神“还原”成人,并把他们置于尖锐的戏剧情境中写出其血肉和灵魂,写出他们内心的挣扎与煎熬,矛盾与选择……
毛泽东是中国革命的神话,但历史上他是极鲜活的生命,一生中三起三落,《古田会议》写了他第二次人生低谷,红四军转战赣南闽西,他落选前委书记被迫到地方工作,历尽坎坷才重回红四军领导岗位。《从湘江到遵义》写了他第三次人生低谷,长征开始时他权力尽失,眼睁睁看着红军在湘江大败惨败,经过极艰难的过程他终于回到领导核心。在这样极致的境况中,毛泽东不再一呼百应无往不胜,他承受命运的磨难和内心的痛苦与煎熬,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从绝境中慢慢积蓄力量重新站起来,其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性格,复杂丰富的内心情感世界都得到了较充分的展现。而湘江惨败后的周恩来更是处于痛苦煎熬之中,他必须直面失败,承担责任,承认错误,重新思考路在何方并做出选择。人们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毛泽东和周恩来,领袖也在成长中,也在寻找和选择之中……同样,《万水朝东》里的众多民主人士也处于历史大选择之中,内心矛盾纠结,涌动着万千风暴。《百色起义》、《抉择》中的起义者们也如此,他们都要在大生大死之间做出抉择……构建尖锐的戏剧情境,而危境,困境,绝境是写人物最好的戏剧情境,可以写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可以让戏超越表层,进入深层,让戏具有人生况味,具有人性的深度和高度。
若想写出真实的人物真实的历史,就要敢于秉笔直书直面历史直面人性,不能玩虚的来假的,不能绕开当时真实发生的冲突,人物当时所处的真实境地,人物所做出的生命选择。《古田会议》之前朱毛之间,毛陈之间发生过激烈争论,当时的林彪是支持毛泽东的,剧本敢不敢直面?《从湘江到遵义》博古、李德一向是反派人物,但二人都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内心也很痛苦很挣扎,敢不敢这样写?长征时的林彪是名战将,敢不敢作为正面人物写?《万水朝东》、《行知先生》中爱国民主人士舍命追求民主,渴望一个民主国家——敢不敢写?蒋介石是已经被妖魔化的历史人物,能不能将其还原成人,写出其内心世界,写出“这一个“蒋介石?我的原则是不能回避绕行,必须有勇气有担当,要敢于还其历史本来面目。
缩手缩脚,避重就轻,不尊重最基本的历史存在乃至胡编乱造,真不如不写。革命历史剧乃至所有的历史剧都需要想象与虚构,需要巧思妙思,但前提是要有真实的历史感年代感。
失真,意味着写作诚意丧失了,意味着写作中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历史真实是坚实的大地,艺术真实在这片大地上凝聚力量展开翅膀向艺术的天空放飞。
寻找相应的艺术表现形式是又一难关。为内容找到合适的形式是极考验功力的事儿。
过去的革命历史题材大多是传统写法,围绕中心事件展开戏剧冲突,细密推进渐次展开,渐次推向高潮,高度写实再现。《万水千山》都是如此写法。创作《古田会议》我采用的也是这种写法。但很多戏用传统写法已经无法满足写作的需要,观众也不满足单一的舞台面孔,必须寻找新的形式新的写法。《古田会议》之后,我先后尝试过政论体,叙述体,史诗体等多种写法,创作《万水朝东》,我在孟冰团长带领下尝试了政论体的写作,将戏剧叙事与政论、思辩结合。《从湘江到遵义》、《淮河新娘》等多部剧采用了叙述体戏剧的写法,《从湘江到遵义》所有出场人物及死去的烈士亡灵都是叙述者,《淮河新娘》则只有两个叙述者,一是女主人公,一是村里教书的朱先生。叙述与戏剧情境中的人的命运汇成一条河流向前涌动。
有不少人对叙述体戏剧持有异议,我倒以为,真的不必拒绝叙述体,革命历史题材大多具有史诗规模,人物众多,事件纷繁,时间跨度大,场景变化多,其实很适合引入叙述。而且国外当代戏剧有很多优秀剧目如《安魂曲》《奥涅金》等都融入了叙述,叙事更加自由,时空转换更加自由,戏剧的表现力得到极大的丰富和强化。将戏剧性与叙述性的结合处理好,完全可以丰富我们的戏剧。以往就历史写历史较多,现代戏剧要打通历史和现实的壁垒,让台上的历史风云,人物命运和人物情感与现代人产生共震和共情。叙述有助于强化共震共情,《从湘江到遵义》的“红军之问”,《行知先生》陶行知死后人们在他的葬礼上向未来发问。《百色起义》结尾所有烈士的追问,都将演出从历史中发生的一切延伸到现实,延伸到当下。
过去的革命题材历史剧比较看重在激烈的外部冲突中展现人的行动,而今天的戏剧更注重人物精神世界的开掘,注重人物行为动机的开掘,注重人物内在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所以,我在扎实写实、真实再现中将再现与表现结合,写实与写意结合,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结合,化入了写意、表现,诗化,象征,意识流,内心外化,打破舞台物理时空,建立心理时空等现代戏剧手法,努力打开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心理空间与物理空间交织,往事空间与现实空间交织,也会出现灵魂,梦幻等表现性场面。
过去的革命历史剧刻划人物的主要手段是台词,我仍然注重台词的力量,注重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动作性和潜台词,同时,我也越来越注重舞台综合手段,舞美,灯光、音乐,舞蹈等都应该更积极地参与演出进程。《淮海新娘》化入了民歌和花鼓灯,《从湘江到遵义》用了当年的红色歌曲和毛泽东的多首诗词,《行知先生》用了陶行知创作的歌曲,《百色起义》也融入了很多当地极有特色的壮族民歌和当年的苏维埃歌曲,都产生了很好的演出效果。
这些尝试带来很多变化。剧作的结构不那么单一了,演出样态也丰富了,观众很喜欢。
实验和创新是戏剧发展的重要动力。各种方法,手段,体裁的尝试并不是为形式而形式,为创新而创新,而是为表现内容,塑造人物和深化主题,使演出更有现代性赢得更多观众。
再一个难关是如何在无尽无休的研讨、审查和修改打磨中坚持住创作者的初心。
革命历史题材多是重大题材,往往是主管部门最关心的重大项目,从立项到上演,全程都有大量研讨论证,多次多层级的审查,主管部门会同各方面专家反复审查,生怕出问题捅漏子,会要求编导反复修改。这对于创作者是极大的考验。
几乎每个戏都是如此,剧本如同一叶小舟在这样那样的风风雨雨之中前行。
《古田会议》真实再现了古田会议召开前毛泽东与朱德,陈毅的矛盾,当地主管部门一直拿不准,从剧本阶段到首演之后组织了一次次研讨,剧本一改再改,演出计划也一改再改。《万水朝东》、《行知先生》真实书写了爱国民主人士对民主社会的呼唤,虽反复修改有关方面的担心仍无法解除。《淮河新娘》写的是淮河边一个普通乡村女人的一生,原以为会少些波折,但因母亲沿淮河千里寻儿一场戏无法再演。这种事太多了。
这方面我的体会是:文章不厌千回改,好戏是改出来的。有价值的意见必须高度重视,哪怕来自普通观众。而降低思想艺术水准,让艺术品质打折扣的意见不能盲从不能随意乱改。必须坚守住一部作品的艺术底线。尽管艰难,仍要如此。若放弃底线,则写作无价值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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