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终点的尽头
听说前面再没有烂路了,失落慢慢爬上来。按说远离危险我们该松一口气才对,但是似乎谁都象我一样高兴不起来。这一路上我们对于危险的态度极其儿戏,甚至海螺沟那晚经历断路,事后大家简直乐得要命,那绝对不是劫后余生该有的庆幸。反倒是当时看起来最从容的尼玛后来承认他吓傻了,所以第二天才一路不停地试图联系表姐去寺庙里添香油。无从把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生命于我们仿佛电脑游戏,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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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ain。一路坦途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它意味着再也没有谈资,没有过关之后击掌相庆的机会。
今天到拉萨了,从今往后,我们将一路坦途。http://s12/middle/55fa8a18gc31ddacfe38b&690
风景越来越乏味,河流轻缓杨柳依依,平淡得跟雪域高原完全不沾边。同烂路相伴的绝色风光已然过尽,此前对于路途的期待全部着落在拉萨本身了,可是对拉萨又有隐隐的抗拒和不安。拨开浪漫幻想的云雾,它不过是一座城池,难以承载所有的幸福和期盼。失去了作为目标的心理意义之后――它不再是梦想,不再是期待,仅仅是每一段旅途尽头必将会有的那一个终点,仅此而已。于是希望这路依然如出发般漫长,于是饥渴地翻捡之前的记忆,那里有赤地黄天和峻山深谷,对于正在经历的路途,我们目光坦荡,无声无息。心思羌杂着,疲惫突然潮水般袭来。沮丧之中,我相信得与失仅仅存在于一种心理状态,如同梦想之所以迷人,正在于它的不可实现。这感悟似已合了“色即是空”的至高佛理。我们渐行渐近,拉萨却与所有梦想、愿望、情感、追求、精神、态度渐渐无关。
我知道以这样的心情进入拉萨是很要命的。我需要饱满的热情来慰藉这多年相思。4月13号我从首都机场赶往北京市内,心里比划着什么样的蓝天足够娇艳,收音机里传出简.爱饱蘸了激情的文艺腔:“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如同我们穿过坟墓,将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车窗外光影交错,闪过地平线尽头的英仑古堡,我忽然激情泉涌,觉得把这话移植到西藏同样贴切:“走过川藏线,我们将平等地站在佛佗面前!”感情的激励下我暗下决心――要把这话写成命题作文,记录我们穿过地狱般的生死线,进入精神天堂的感受和心情。可是如今真的要进入拉萨了,而我连一丁点作文的冲动都没有。这可真是要命。
我倍感沮丧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拉萨还意味着分别。老柴和李颖后天离开,吴洪和志豪大后天,然后是于迅董路和Gmi,然后是尼玛,然后,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来面对陌生的世界。
到川藏路上最后的屏障米拉山了,毫无个性的馒头样山包,一马平川的柏油路。对四五千米的高度已经相当适应,同学们偿试自驾。Gmi跟尼玛换手,我趁机坐到黄姐车上想看看她倒底有多不尽人意,意外从老柴身上发现了传说中上海男人的金贵品性。黄姐开大货出身,抱着方向盘象抱着大金砖似的,诚心敬意,一刻也不舍得撒手。老柴苦口婆心地教,黄司充耳不闻地抱。呵呵,精神紧张,说话又是耗体力的活儿,难怪这人要缺氧。老柴终于忍无可忍从黄司手里抢过方向盘现身说法:“小车跟大车是不同的……象这样轻轻的抹过来,你看,弯转得多容易,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换档……上坡要减档,下坡再加档,你老用四档,难怪每天比别人多费三十多个油……”黄姐木然。老柴长叹一声,终于闭嘴。
Gmi兴奋得下山之后头晕目眩是很容易被理解的――对于一个上到三千米就要倒下的人来说,驾车通过5006米的山口,这个飞跃是巨大的。他自己也一再强调这次头疼跟高度无关。
尼洋河一路相伴,水流欢快。注意到它是忽然之间的事。眼神虚晃着,忽一下定了焦距,然后继续穿山遁土,尼洋河就在那一定之下流进心里。清流千载,承载“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还有我那一眼忽然闪现的感动,悠悠荡荡,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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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荡目迷之时,老柴回过头,说晚上得问问机票,淡淡的一句话飘进耳廓,一路伴随的幸福感瞬间轰然离散。路确已走到尽头,拉萨确已被还原为一个终点,我们将在人群中擦身而过,如写在云上的一行字,风吹云散,无迹可寻。精神的抽离导致了身体上所有隐匿的感觉突显出来。在稻城骑马时劳损的腰肌和膝骨剧烈疼痛,一路隐忍的头痛再次加剧,太阳穴擂鼓一样轰然有声。我无力地闭上眼睛,瘫倒在椅背上。米拉山口堡垒般的经幡还在身后猎猎作响,同学们驾车通过山口的兴奋尚在耳边回荡,董路刘司爬到米拉山顶打倒立的身影历然在目,我却急于把刚刚经历的这一切,早早划入记忆当中,天真地希望一切变成记忆便永不消离。http://s10/bmiddle/55fa8a18gc31ef91a0fd9&690
闭起的眼帘上浮起一张张脸,我盯着这些面孔,努力记忆――每次都是这样,在尚不属于分离的时候,心里面柔肠百转,过早预习离别的伤情,而在分别真正到来时反倒无动于衷。
车速始终八十上下,不紧不慢,追着息息低落的太阳,一路向西。路两旁面目模糊的村村镇镇一一退却,我们在车里沉默,一点都提不起兴头。沉默中,齐志豪谈谈说:“我看到布达拉宫了。”这时候我们正在接近拉萨市区。我和吴洪顺着他指的方向,眯起眼睛努力看,除了金色阳光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取笑他,说他见鬼了,想想不敬,转而又说老齐不是一般境界,这叫“空即是色”啊。
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们得打起精神。
拉萨的气息是独特的,混杂着世俗的喧嚣和高原特有的纯净。商店招牌连天,地摊绵延,行人和三轮车汽车混杂着。楼多三四层高,细看象小时候住过的桶子楼,加了藏式装饰之后美仑美奂。经幡随处飘扬,满街摇动着转经筒。僧侣暗红亮黄的僧袍短发和褐色的脸,藏民漆黑发辫上缀着珊瑚蜜蜡和松石,身上披挂着红黄蓝艳色的宝石,色彩热烈张扬。炽热的阳光蒸腾着桑烟和酥油混合的味道、人体的味道以及浊重的暗街井巷的味道。论是游人还是转动经桶捻着佛珠的藏民,都步伐缓慢,面容平静。也许因为高度,也许因为心情,整个城市的节奏迟缓、从容。http://s14/bmiddle/55fa8a18gc31f09d4619d&690
这圣城拉萨,依然是七情六欲五谷杂粮的人间,除了碧空如洗、云朵如棉,天空接近得只需踮一踮脚尖。转一个角度,看到布达拉宫,正是老齐刚才指着的方向。我和吴洪赶紧拍马屁,老齐从鼻子里哼了一下,不再言语。
站在酒店门前我们又看到它,安坐在斜向不远的红山之上,沐着夕阳淡然俯视这座城市,不骄矜,不狂燥,眼光如水,抚慰着每一个过往者的灵魂。想象中应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我们十分平静地进了大堂,上楼洗刷。当梦想照进现实,真实便近乎虚杧。
晚饭是西藏的长江学长安排的,学长在北京开会,特地请他的办公室主任为我们安排食宿。同学们感念不已,微微喝了些酒。队长当然不喝,他发过誓了。我想小资们对于我们会嗤之以鼻的,在无数人笔下的心灵的故乡、精神的家园,我们这群俗人仍然恣意享着受物质世界的表象的愉悦。我们在藏式演艺厅里频频举杯,欢呼雀跃,用最世俗不过的方式消遣饭后时光,没有西藏,没有拉萨,没有布达拉。可是在亲密夸张的表情之下我们仍然紧绷着自己,圆熟缜密的悲喜背后是绝望于无法释放的灵魂----相互对视,眼光疼痛。
六月拉萨的午夜清凉如水,地上积了新雨,酥油茶和桑烟的香气淡雅起来。千年神灵和鬼怪在夜空中盘旋,眨动眼睛,密成星斗。我们在各自房间门口互道晚安,进门,落锁。我细细关好窗帘,关掉所有的灯,在严丝合缝的黑暗里爬到床上,将自己摊成个“大”字。眼睛和天花板之间是看不尽的黑暗,除了黑暗,一无所见,但这片黑暗是拉萨啊。深深吸一口气,一阵晕眩,丝丝颤栗从指尖滑过,身体仿佛失去重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潮呼吸,发丝飞散。有泪珠滑落,我忽然血肉沉落浑身瘫软,被魇住一样,重得无法动弹。眼角下两条冰凉的麻痒,我想揩一下泪,拿不回手来。
一切已然过去,一切尚未开始。我指望一觉睡去,从此心神安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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