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没有读过毕飞宇的小说,因为当代的文学,大多“趋于时尚”,而我又不懂时尚。
可毕飞宇的《家事》,偏偏就是时尚的东西。
其实里面谈的,是老掉牙而依然流行的学生早恋事。不过,这次的恋爱,来得有些另类:小艾、乔伟和田满这三个高一的学生,以“母亲”、“父亲”、“儿子”的身份演绎着他们实质上的感情关系。这仿佛是玩家家,因为小艾从头到尾对早恋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做了“夫妻”和“母子”,对她而言,和另两位男生的关系“反而简单了”。可是这种简单的关系到底还是变得不简单起来,随着田满的新妹妹Monica事件,小艾发现自己已深陷于对“儿子”的思恋之中。最后,当经历了痛苦的分别之后,田满再次出现在她跟前时,小艾已不能控制自己,她“心窝子里头晃动了一下,软了,是疼,反过来就把田满抱住了,搂紧了。”而就在此时,在假的生活变做了真的感情时,真的生活出现了:小艾被她父亲狠狠地拽回了家中,虽然小艾仍试图以事实上不存在的虚假关系来挣脱真实给她带来的压迫:“——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但一切看来都避免不了悲剧的命运。
这篇小说非常奇特。它仿佛是在写学生的爱情,事实上却远不止此。文章发表之后,即有人指责这样的写作“会助长学生的恋爱”,看来文学的东西,一旦被阅读,总有道德的东西要跳出来主持正义。
可是,阅读这篇小说,总叫人久不能忘怀;其中的许多事,尤能叫人思索,这大约便是艺术的力量罢?
先说学生的“爱情”。
毕飞宇做过中学的先生,因此对中学生的爱情事观察得细致到位。小说中的几位学生是否在爱情?这个毋须多言。不过,这几位学生十分明白他们的处境。他们清楚,他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对他们的态度之中。当整个社会以一种固有的观念阻挠爱情权力的产生时,爱情这个他们割舍不去的冤家,只好四处奔窜,或者找一个掩体来躲避迫害。因此,爱情在于学生,既是一种权力,同时,这个权力,却只有在夹缝中,才有存在的可能。
这个夹缝或者掩体,在本篇小说中,竟是实际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家庭关系。
这十分地具有讽刺意味。家是什么?是一种实际的存在。可是在文中,家却被无情地戏谑着。莫小看了学生的“玩家家”。现实的家或许是一种压迫的工具,可是在这里,家却成了阻挡压迫的工具。小艾坚信,有了家庭的关系,她和乔伟或田满间的交往可以免遭别人的猜疑,“拿捏得相当好,在神态和举止上断不至于让同事们误解。”
在这里,家的概念被重新定义;在这里,“新生活时代”的道德模式开始建立。
什么叫“新生活运动”呢?往简单里说,就是“恢复人际”。——既然未来的人生注定了清汤寡水,那么,现在就必须让它七荤八素。他们结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们得联盟,必须进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联。这还不够,接下来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连襟,妯娌和子舅等诸多复杂的关系。
应当说,“新生活时代”所要恢复的人际,是“家”的关系。可是这个家却不同于现实的家,因为现实的家只是“清汤寡水”,没有留恋的价值;虽然现实同时可以作为一种掩体,来隐蔽一切“道义”之外的情感。当田满发来短信,道要“吻你”时,小艾以一种家的责任推拒了这种出格。这个责任,大约便是“新生活时代”的道德底线。只是所有的底线,在情感出格的瞬间,都土崩瓦解了:当小艾看到别的女孩对着田满的表现尖叫时,她心中升起的不仅是自豪和鄙夷;更是一种虚拟的悲怆,并因为有着这样的悲怆而满足;但待夜深人静时,悲怆却又化作了报复:
“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儿子。”
“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
“吻你。”
“我也吻你。”
“谢谢妈。”
随着“我也吻你”的果断发出,上一个生活时代的道德,宣告了不复存在。
如果将“家”简单地理解成小艾等同学的爱情幌子,恐怕有些苍白无力。《家事》绝非一则简单的爱情故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其中的人物,都是学生。
对,既是学生,哪来家一般的琐碎?学生还是学习罢。
这是他们应该有的真实。
但是,在这个真实中,学生却失去了做人的资格。虽然教育宣称要将学生培养成人,不过这个人,却过于抽象。所以说,真实的世界中,小艾他们反倒找不出自己,反倒受到了“清汤寡水”的压迫。只有在虚拟的“新生活时代”中,他们的关系才似乎是真实可靠的,哪怕这种可靠其实只是暂时的平衡,或者正面临着来自真实世界的威胁。
当我们对真实进行怀疑不信任时,虚幻的世界顿时变得美丽动人:网络、短信。科学给人类带来的进步,便是我们变得有能力对付真实。
在这篇小说中,“真实的生活”只有两处:
1、吃晚饭的时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满,一家子三口顿时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厉害,厉害啊!
2、小艾的身体最终是从田满的身上被撕开的。是小艾的父亲。小艾不敢相信父亲能有这样惊人的力气,她的身体几乎是被父亲“提”到了楼上。“谢树达,你放开我!”小艾在楼道里尖声喊道,“谢树达,你放不放开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间吓人了,“———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
可笑的是,小艾从来没有把真实当作真实。即便悲剧产生了,她仍然以虚幻的关系抵死抗争。在这个社会,我们几乎相信,真实的东西不值得我们留恋,生活应当在别处!这也是本篇小说具有的悲剧意义。
《家事》里的故事,并没有对爱情、道德、希望、意识的经典坚守,也没有对现实充满勇气地抨击和斗争。小艾她们只是学生,是这个社会的草根,或者说,连草根都不如。不过,他们的故事,却演绎着对社会价值的戏仿(Caricature)。
正是因为戏仿,他们所建立的关系,实质上是一种技术,或者说,是应对现实的一种策略。“新生活时代”的道德模式,并非真要创造什么意义,而只是对现实无可奈何的嘲弄。
老实说,这些新新人类的事,都不算什么事。小艾她们做的,是表明一种存在。卡夫卡说,存在是“丧尽内容”的。小艾、乔伟和田满所建立的家庭关系,实在是没有内容。因此,当真的爱产生时,当她们感到内容要破土而出时,另一种更没有内容的关系——现实,终于出现了,它充当了杀手,将这种令人感动的内容生生地卡掉。
这无论怎样都是令人泄气的。毕飞宇在《家事》中莫不过要表明这种态度麽?我们观察小说的基调,仿佛是为了一种生活价值的建立,其中的语言,也是轻松有趣。但是,愈是轻松的语气,愈能包含最沉重的话题。我们阅读这样的文字,其中的感动,恐怕正需要我们将自己还原成一种无意义无内容状态,方可以全心获得。
相信一点:生活在别处。(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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