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是要记下来才好。

第一件事：

　　我们的徒步从阳高县的守口堡村开始，第一天沿着荒野中的边墙负重行进了二十公里，到达一个叫做镇边堡的古村落。其实二十公里并不算远，山西内蒙交界处也没有特别高大险峻的山，那一段边墙都是土夯长城，在土坡上的庄稼地之间延升向西。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汇处，土地比较贫瘠，植被稀薄，雨水冲刷土地，冲断长城，形成沟堑，山沟大多深过十余米，宽也十余米。到底过了多少这样的沟，开始我还记着数，到后来根本记不过来了。本来这段路爬山不多的，但后来查GPS记录，显示我们这一天累计上升1080米，嚯！都是这些堑沟的高度吧。那一路经过一些极偏僻的村庄，大多叫某某墩，某某堡，都是故明戍边的军营转变为村庄。可以想见，军营建设原本是重攻防，生存环境是次要的，因此这些村庄都偏僻贫瘠，由于缺水，以及现代经济生活等原因，村庄里人很少，有的村落十室九空，看起来苍凉而贫穷。

　　我们的徒步很艰苦很快乐，抱怨、互相打趣，到镇边堡的时候都已经累得够呛，上上下下沟堑之路磨脚，好多人脚底都起了水泡。原计划把营地扎在长城边上的，但镇边堡村离长城大约有两里路的样子，长城边上没有水源，而村里至少方便补充给养，于是我们把营地扎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七八顶色彩各异的帐篷，与土色斑驳的古村，鲜明对比。

　　镇边堡也是一座旧军堡，城堡残破，古貌尚存，有古碑，城门，据说有一些还是省级文保单位，算是一个较大的村，留守的村民还不少。在喜欢人文摄影的圈子里，镇边堡因为足够偏僻，又有些残破的古建筑，也算有点小名气，但摄影和猎奇的游客驾车而来，半个多小时就能把全村转遍，然后驱车离去，因此旅游业、农家乐开发基本没有。村里人对灰头土脸、奇装异服的我们很好奇，帐篷，炉具，头灯，手杖都没见过，估计心里有“城会玩”的念头也不会表达，不少男女老幼来我们营地围观。

　　说起来镇边堡的村民特别“纯朴善良”，我不得不用这两个词，因为村民好奇地问这问那之后，开始同情我们，知道我们走了那么多路，还要在野地里睡觉，纷纷要请我们去他们家住，特别是大嫂大婶们，眼神里明显流露出“这些城里娃，真可怜！”的意思，被婉拒后，拉我们的几个女孩去他们家洗漱，我们打水做饭，他们主动拎来暖水瓶。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位大嫂不仅仅是因为她最热情，跑前跑后地张罗，拎了两个暖水瓶，见我们席地而坐，还送来板凳——更是因为在这个山西内蒙交界的边远荒凉的山区，这位略胖，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有些生硬的山西方言里竟然夹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终于忍不住问她：“听口音，您是从四川嫁过来的？”

　　“我是被拐来的噻。”

　　我一下子愣住了。从来没想过“拐卖妇女”会离我们这么近！但更多的是被她的语气所震憾——她说那句“我是被拐来的噻”就像在说“吃过饭了吗”那么随意。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就被受害者闲话家常地一语带过，这里面有多少屈辱？有多少反抗被这个“纯朴善良”的村庄压制？

　　看她年纪，三四十岁的样子，被拐卖到这里，大概有二十年了吧，一个弱女子，离家千里，被拐卖，被奸辱，被殴打，无人帮助无法可逃，屈辱和苦难加诸其身，日久天长，不得不屈服，逆来顺受，渐渐平淡，被迫成为异乡当地人，唯一改变不了的，是一口悲怆的乡音。人生有多少峥嵘嶙峋的伤痛，被漠漠的岁月抹平？让我想起祥林嫂被《祝福》的悲惨世界——这么文艺的描述实在是罪过！可是能向谁伸张？我实在不能理解21世纪，这个平平淡淡的村庄，罪恶也可以这么平淡，罪恶得这么“纯朴善良”。如果说纯朴善良是农村的好传统，那愚昧罪恶的坏传统在农村依然是存在的。谁的力量能将好传统延续下去而同时消灭坏传统？

　　我向来口拙，遇到这种意外更是一时语塞，只张口“啊……”了一声木在那里，同情有什么用？感慨有什么用？触及他人的伤心过往于事何补？竟然没能够再聊下去。

第二件事：

　　第二天，有四位队友决定放弃徒步，从镇边堡乘班车取道大同回京。我们继续沿着长城徒步，穿村过梁，这一天的行程比第一天更长，途中翻过“西寺儿梁山”，有不小的爬升。此山古称方山，有北魏孝文帝的太皇太后冯氏的古墓永固陵，温庭筠曾有诗“云中北顾是方山，永固名陵闭玉颜”。

　　但至今的方山仍是一座不见人影的野山，几乎是一口气攀至山顶，汗如雨下，方山顶上是一片平坦的高山草甸，面积很大，草长过膝，明长城痕迹沿着草甸子边缘延伸，远远看到一个土包，就是永固陵，此墓在金代时就被盗过两次，清末第三次被盗墓贼光顾，后来考古发掘，所剩无几的文物现存于国家博物馆。

　　有车辙，和人类的垃圾，但我们没有遇到其他人类，走到草甸子尽头时已经天黑，山下的宏赐堡村是我们计划中的营地，这一天里我们徒步近13个小时，太阳太毒，中午找阴凉地儿睡了个午觉，总行进24公里，累计爬升1934米。晚上八点半才到宏赐堡村，不过这一回我们不用野营，在村里谈好了一户人家，乐意接待我们住宿，每人只出10元。

　　宏赐堡是明代故边长城一个比较重要的的关堡，清代废弃长城工事，戍边的军人就地成了农民，古军堡也就成了村庄。我们夜里才到古村，清晨即走了，因此对宏赐堡状貌几乎完全没印象。

　　招待我们住宿的那户人家我已忘了姓氏，同任何没有旅游开发过的农村一样，这户人家善意浓烈，完全没有商业心机。他家并不是“农家乐”，只是院子够大，有几间空房有土炕够我们住下。我们正好也懒得去寻找营地搭建帐篷。一家三代人，都笑脸盈盈，旧时待客的礼数，为我们打水洗尘，分派住宿，煮面接风。因为我们自带有睡袋防潮垫，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只需扫扫炕上的尘灰即可。

　　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身体健朗，对我们嘘寒问暖，到处张落，俨然一家之精神领袖；她的儿子和媳妇温和孝顺，因为老人的方言太重，一边笑盈盈地给我们做“翻译”一边给我们指点水井、茅房、卧室、厨房的位置。

　　吓了我们一跳（当然没有表露出来）的是他们家的孙辈，一位姑娘——极丑的姑娘——我在这里用“丑”来形容一个姑娘，并不带贬义，只是事实。这位可怜的姑娘身体瘦小，纤细的脖子上顶着巨大的“头”——是的，给头打上引号，是因为她头部上嘴唇以上都被一个巨大可怖的瘤子吞噬，五官被瘤子牵扯得变形，一只眼无法睁开，极其诡异。

　　她的头上，寄生了一只恶魔！比恐怖电影里的化妆还要骇人，但这不是化妆，是现实，在我们眼前。恶瘤不但撕扯她的五官，还影响大脑。姑娘的行为也是诡异的，行动滞涩，类似中风症状，不能语言，口角流涎，但又喜欢表达，发出咦咦哑哑的声音。智力大概相当四五岁的儿童，偏偏和她的家人一样热情，她对我们的到来很激动，摸摸我们的背包，捏捏登山杖，要跟我们亲近，凑到我们脸上咦咦哑哑地大声说话，行为就像粘人的猫，在我们身边蹭来蹭去，我们坐在台阶上，她就贴着你坐，把头靠向你，斜眼看你，却无法确定她诡异的眼睛聚焦在哪里。恶瘤就在你几厘米的地方，难免起一身鸡皮疙瘩。出于礼貌，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尽量不露痕迹地避让。

　　她的家人不断过来温声劝开她，拿玩具哄她离开，让她别打扰我们，但并不驱赶，不呵斥，从老到小，跟她说话都像在跟一个四五的孩子说话，温柔地纠正她。并向我们道歉。老太太一脸悲悯地跟我们说：“我孙女，二十岁了，脑瘤，治不好的，活不长了。”……居然已经有二十岁了……我以为只有十一二岁。

　　我们拿零食给她，并不怎么感兴趣，应该是并不缺好吃的。但她对我的登山杖特别感兴趣，给她，兴高采烈地抱着，舞着，随时要伤着人的样子。她父亲哄她去睡觉，向她要回手杖还我，则不高兴，要哭闹的样子，她父亲不忍强夺，很歉意看着我，我连忙说给她玩没关系。丑姑娘抱着登山杖上炕，就象孩子抱着毛绒玩具那样心满意足。

　　实际上我对这家人充满了感激之情。在这个社会上，我听说过太多重男轻女的恶行，漂亮健康的女童被虐待、被弃养之种种案例，不胜枚举。而在宏赐堡这个边远贫穷的村庄，一位恶疾缠身20年，毫无康复希望的智障女孩，被家人哈护、善待，无知无觉得在人世间前进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给这位无辜女孩悲惨的人生，又给她一家善良的家人。我看到这姑娘的相貌是极丑的，她家人却让我看到了人性极致的美，所以我再次重申我对这家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近期微博舆情两个热点，一是乡村教师郜艳敏事件；一是层出不穷的虐童事件。让我重新想起这两件事，趁机重新写个游记，凭记忆尽量如实呈现，只是我亲眼所见的小事——其实旅行中一些旁枝末节的小事，或者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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