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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从码头上岸时,跟妈妈红同时看到了彼此。她整个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眼睛整得大而圆,嘴巴也打开着,吞咽了半天空气也没蹦出一个字,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这瞬间转换的表情传达出三种含义。
首先是不相信。孟威村仅是旅行者环游东南亚时的一站,还是可有可无的一站,本来就来者缪缪,像我这样去而复返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走了就是走了,永远地走了,压根没指望通过电邮、电话这些现代手段跟这个遥远村庄发生一些后续的联系,即使当时有再多交集,也会一段一段地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如同十年后再看信笺上的字迹。没蹦出一个字也是因为妈妈红们平常根本遇不到类似的重逢场面,她看到我时自然说不出欢迎回来这样的客套话,welcome back哪儿有hot water、cheap和river view实用呢?用不到也就没了学习的必要。于是妈妈红就用大笑代替了欢迎,我也朝她笑起来。有时不用说一个字,几个表情就能让人的内心想法一览无余。
既然活捉到我,她觉得没有重新物色新房客的必要了,一背身就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我赶忙快步走到她跟前说:“这次我想换一家。”
她也是聪明人,马上用一个单词反问:“香蕉?”看来我送吉他给艾这件事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这让精于人情世故的妈妈红意识到天平朝向她的这端已经高高翘起。之前我只是她的房客,是最简单的利益交换关系,而我和艾一家已经有了感情交集。我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就没再多说什么,又拧身朝码头走去,那边还聚着几个刚下船的旅行者,还在为选择“hot water”或是“cheap”而纠结,说不定妈妈红那根挂着“river view”的鱼竿还能钓到几条肥鱼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跟我说了一句:“妈妈平,博安,艾,走了。”
我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妈妈平应该就是艾的妈妈,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她丈夫姓平。走了?去哪儿了?艾的爸爸也走了吗?我满心疑惑地沿着村子里的主路走到香蕉客栈门口。
我推开篱笆门,奶奶正坐在玄关下面的阴凉处。她的眼睛不太好,只把脸朝我站定的位置转了转,可眼神空空的,似在遥望远方群山,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样。倒是小白狗的几声吠叫像是对我的出现有了呼应,汪汪几声之后,它就算尽到了看家护院的职责,打卡下班躲到墙根阴凉处去了。之前听艾叫它扭依,我就蹲下身子,没话找话地对着小白狗说:“你好,扭依,我回来了。”可它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这时艾的爸爸从后院走了出来,右手握着一把弯刀,那是当地人砍竹子用的。他看到我,嘴角强挤出一丝笑意,对沉默寡言的他来说,这能算最隆重的欢迎仪式。
我问艾爸:“妈妈她们去哪儿了?”
艾爸听到这句话,刚才还稍微扬起的嘴角又重新耷拉下来,恢复成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应有的相貌。他说:“博安病了,去琅勃拉邦了,妈妈和艾也去了。”他的英语水平介于妈妈红和自己老婆之间,勉强可以完成最基本的交流。我继续追问博安得了什么病,这就难住了他,想了半天,随后用弯刀往他自己肚脐下方一寸的位置横着虚划了一道,我更是一头雾水,不知是博安被刀割伤了还是要做手术的意思。
这次回孟威村,一路上最期盼的就是和艾一家重聚的场景。艾说不定会弹着少了一根弦的吉他给我唱他最拿手的山歌,艾妈说不定会为我准备一顿丰盛大餐,其实吃什么根本无关紧要,我更看重和这一家人重聚时快乐轻松的氛围,真的就像回家一样。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这就像我击出手掌要跟同伴high 5,却空空地只拍到空气。
很快我就接受了一多半家人不在的现实,反正要住一个月呢,肯定能等到他们回来,到时候听歌和大餐一定都少不了。
想到要住下来才问艾爸家里还有没有空房。这纯属礼节性的明知故问。上次来时四间客房都空着,现在艾妈走了,更没人去码头张罗拉客了。
艾爸说:“还有的,还有的。”说着就带我走到江边的客房,四间房都不出所料地空着,他摸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
孟威村的所有客栈似乎都是按照相同模板照葫芦画瓢而来。正中一张大床,床头摆着俩枕头,枕巾上描龙画凤,几乎跟妈妈红家的床品一模一样,像是从同一家商店批发而来。我还特意朝房梁上望了一眼,不知是否有盖口藏身其上,这就要等晚上睡觉时才能见分晓了。
房门就是几片削成薄片的竹子拼成的,里面一把插销,外面一个锁环。窗户面对面开了两扇,一扇与门同侧,可以看到南乌江的水流,另一扇朝向后院。窗户上没装纱窗也没有防盗的铁条,可我的安全感并未因此减少半分。我固执地认为孟威村就是现代版的桃花源,这样的村庄是可以夜不闭户的。
等我进屋放下背包,艾爸就继续回后院砍竹子去了。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畅想着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可以读书,可以思考,可以干一些农活,可以和当地人交朋友,我沉浸在各种对融入式旅行的美好期待中,大脑皮层始终兴奋,甚至忘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给身体带来的疲惫。
就在我的白日梦渐入佳境的时候,突然听到三下敲门声,随即艾爸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鹏,在吗?有你的电话。”
这才真是活见鬼了。重返孟威的决定属于临时起意,转天一早就出发了,我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即使说了,手机也没信号啊。电话在哪儿?谁会打电话?还指名道姓地找我?是不是自己听错或者理解错了?我狐疑地跟着艾爸走到他们一家人居住的主屋,这时才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果然摆着一部电话机。是那种老式拨号电话,把食指伸进数字对应的圆孔,往下拨到底,听筒里就会传来几下嘟嘟嘟的脉冲信号。我看到电话机后面连出两条长长的黑线,一条连着一个蓄电池,另一条垂直钉在墙上,应该连着屋顶的天线。
我拿起哑铃一样的电话听筒,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很快我就听出那是妈妈平的声音,只是经过不太稳定的信号传输后有点变调。她语速极快,似乎是为了节省电话费,因为看不到她说话时的表情,我只能费力地从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她说博安病了,需要钱做手术,可她家太穷了,交不起手术费,听艾爸说我回来了,就想问一下我是否可以帮忙。
我连着说了两遍没问题。
电话那头却沉默下来,好像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几秒钟之后,妈妈平继续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百美金?”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原因并不是一百美金这个数字,而是她用的是“给”而不是“借”。我怕自己听错了,又跟她确认了一遍,她说的仍旧是”给”的那个单词。
又是几秒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妈妈平用一种近乎乞讨的语气问道:“鹏,可以吗?”
一百美金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究竟是借还是给,我当下还拿不定主意,又怕浪费她的电话费,就说:“这样吧,半个小时后,你再打给我,我告诉你我的决定。”
回到房间,我躺倒在床上。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发现自己的姿势变了,之前双手枕在脑后,身体完全放松;可现在我却躺着翘起二郎腿,这是思考问题时才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我也不是一个富裕人,钱包里只有出国前换好的一千美金和几百人民币,外加几十万老挝基普(并不值多少钱),这就是我的全部身家,让我拿出其中十几分之一去做慈善,不是不可以,却非我所愿。
思前想后,应该不到十分钟吧,我突然一拍大腿,终于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再次接通妈妈平打来的电话,我发现自己的语调平静而严肃,我说:“按照孟威村客栈的惯例,都是离店时才结账。既然我决定在这里生活体验一个月,我就先把这一个月的房费先预支给你,应该有五六十美金。可治病要紧,所以我还会先借你一百美金,等我离开时再多退少补。”随后我的语气软下来,继续说道:“我看家里其他几间客房都空着,有点可惜。这样吧,每天下午我去码头帮你拉客,多住一个家里就多了一份收入。希望这么做可以帮到你。一个月下来,你的纯收入应该超过一百美金了,而且这笔钱你花起来也心安理得。”妈妈平先连着说了几个“yes”,又连着几个“thank you”。最后我说,“希望博安早日康复,我在家里等你们回来。”说这话时语气又是春光明媚了。
第二天一早,艾爸就坐上前往琅勃拉邦的渡船,给医院送钱去了。临行前他把剩下的三间客房的钥匙全部交给我。
当天下午我就在码头捡到一位韩国大叔。带他看完房间,他问我多少钱一天,我学着妈妈红的套路反问:“您打算住多久?”他说行程不确定,看心情吧。我说希望您也多住几天,那就15000基普一天好了。我和这位看心情旅行的大叔聊得十分投机,他也是个热心肠,从我这儿了解到艾一家的困境后,转天就自愿陪我到码头拉客。他的加入让我们的语言能力大增,除了普通话和英语,又多了韩国话。这天我们拉来一个韩国女孩和一个以色列退役大兵。四间客房一下子满了。我忙前忙后给新到的客人介绍客栈情况,简直比给自己赚钱还高兴。
艾爸走后,家里只剩下奶奶一人,由邻居阿姨帮忙照顾。小狗扭依在大小主人全都不在的情况下就成了我的跟屁虫,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这还是我第一次每天跟一条狗形影不离,狗是最通人性的动物,你对它好一点,它十倍还回来。
一天下午,其他三个房客一起去版纳村徒步了。我闲来无事,天气又燥热难耐,就躺在床上,拿出一卷卫生纸,打算做一件大家都懂的事情。可刚脱下裤子,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我差点被吓得功能失常。
原来是艾的奶奶,她走路永远悄无声息的,像猫一样。她静静地站在窗外,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眼神也怪怪的,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