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特蕾萨故居的早餐开始。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义工同唱赞美歌,手捧歌本,哼出的却是没有旋律的音符,更像是一场抑扬顿挫的朗诵。
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义工,人数仍在持续增长。各种肤色,各种年龄,把食堂挤得满满当当。
加尔各答的义工服务体系为双层结构。特蕾萨故居担当调配中心职能,根据当日义工总数分配到不同仁爱会,各个仁爱会再根据当日需要排出每名义工的具体工作。
卡利仁爱会是特蕾萨在加尔各答创办的第一家慈善机构,也是我即将去工作的地方。故居里的嬷嬷签给我一张通行证,上面标注姓名日期地点。
早餐完毕,义工们分头出发,到各自工作的仁爱会报道。
和我同行的是两位老人。美国人约翰,78岁,已在此做了22年义工。日本人芳子,退休多年,喜欢独自旅行,每年冬天会来加尔各答工作2个月。
从特蕾萨故居到卡利仁爱会有直达公交车。由于是假日,车上并不拥挤。各自都有坐位。芳子十分健谈,一路讲了许多她独自旅行时的见闻,她说她喜欢中国的昆明。老约翰一直专注于车窗外流淌的风景,不时会在一个小本上作些记录。
卡利仁爱会由废置教堂改造,上下两层。一楼空间高大宽敞明亮,病人(也包括垂死的老人)按照性别分成两个病房,中间是会长嬷嬷的办公室。义工们的工作包括洗衣刷碗,喂患者吃药,帮他们洗澡,陪他们聊天,一些专业义工(比如医生护士)还要承担起打针换药工作。
签到后,嬷嬷分配任务。大家各自忙碌,秩序井然。
我的工作从洗衣开始。这里没有洗衣机,全部手工作业。我加入的是第六道工序,类似于甩干过程。从洗衣池中捡起一件洗过的湿衣,先看上面是否有未洗净的污迹。如果有,就用一把木刷刷净,再扔回洗衣池重新过水洗涤。捡出一条完全洗净的,和另一个义工各执一角,左右互拧,直到衣物再也拧不出任何水分。
整个洗衣环节共有七道工序。
第一步,把撤换下的衣服床单被褥放进消毒水池浸泡。
第二步,把消毒后的衣物放入另一个水池,一名或两名义工光脚在上面踩压。
第三步,把踩过的衣物放入洗衣池中加入洗衣液洗涤。
第四步,用木刷去除衣物上的脏垢。
第五步,用清水洗涤。
第六步,拧干。
第七步,拿到天台晾晒。
水房内空间一半被洗衣的义工们占据,另一半是洗碗的人们。洗碗虽是简单劳动,但也分成六七个步骤。先到掉残羹剩饭,然后用塑料布沾热水刮掉粘在盘上的奶酪油渍。再倒入洗洁精清洗。每个盘子都要至少清洗3遍,直到清水流过后仍旧清澈。这远比路边小摊一桶洗千碗的卫生情况要干净太多。
接下来的工作是帮一个老人洗澡。我托着他的引尿管,另一名义工用温水小心地帮他擦洗那羸弱的躯体。他实在太老,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脊梁仍旧坚硬的挺立,就像水边的礁石,黝黑而崎岖。
病床分成三排。越靠近走廊病患也越严重。这样的布局应该是为方便抬运尸体。每天都会有死亡发生。进门时看到一个瘦小身体被裹上白布抬出门去。
一位修女翻开一本厚厚的治疗手册。上面记载每位患者的入会时间,所患疾病,所需药物,以及出会时间或者病故时间。修女每念一个名字,老约翰就把那个病人所需药物放入一个药盖并交给一名义工。然后我们自取一杯清水,找到那个病人,帮他把药喝下。
躺在我面前的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精神状态不错,一直朝我微笑。看到盖在下身的被子深深凹陷,原来没有下肢。我把药片放入他的嘴里,却突然被他吐出。随着那粒药片在水中溶化,我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原来是一粒泡腾片。脸上一阵灼热,他反倒连忙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心中后怕,如果是一位无法动弹的老人,岂不犯了大错。
第二次喂药时有了经验,先跟医生确认服用方法。是一个病床靠在最外的老人,他的眼睛浑浊不清,呆呆地失去所有光彩。我握住他干枯的手,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微笑,让他知道有人在身边,不会觉得孤独。突然间,我看到他也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只是嘴角的一次细微牵动,那完全失去弹性的皮肤被牵扯后还不能立即复员。这笑容却让我哽咽。突然很想留下,像其他义工一样多工作几天。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何把签证延期,然后给妈妈打电话,说,今年春节又不能回家,我要留在加尔各答。可一想起她,任何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加尔各答没有我也依旧照常运转,老人依旧有人照看。而在家中,儿子却是母亲惟一的牵挂。回家,是对家人最好的报答。
义工工作细小繁杂,大家始终忙碌。看到老约翰拿出汽车上记录的本子跟嬷嬷汇报又看到多少需要马上援救的流浪汉。看到芳子一直脚踩缝纫机,为病人缝制新衣。看到一名义工帮一个胸口缠着绷带的病人换药,病灶处汩汩地流出鲜血。看到许多人额头挂着细密汗水,还没来得及擦。
中午开饭之前,有20分钟的Tea
Break时间。休息处在楼顶天台,从这里能看到卡利神庙前摩肩接踵的信徒。
他们的信仰是什么?我们的信仰又是什么?
这里的义工身份多样,有法国来的学生,有加拿大的司机,来自荷兰的银行家。大家朗声言笑。给某个相熟修女起个无伤大雅的外号。抱怨加尔各答出租车宰客的无良。讨论着两周后即将开始的非洲旅行。大家来到这里工作,不但没有任何报酬,还要搭上机票,伙食费,住宿等各项开支。但仍旧义无反顾地来了。因为大家都明确地知道,帮助别人即是帮助自己,爱别人即是爱自己。这精神上的所得,要远比物质丰厚太多。
在我眼中,让这座城市变得神圣起来的,并不是远处神庙内缭绕的香火,而是身边这些乐观的普通人。
他们即是池塘中鲜艳盛放的蓝莲花。生命中如果能够一步一生花,还会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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