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到北京之后,一直想去戏院听京戏,但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听京戏,竟然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天津,因为绿妖他们是瑜老板的粉丝,因此我跟着他们听,第一次就是瑜老板的戏,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一晚,听的是《四郎探母》,杨四郎流落番邦一十五载,突然听闻年迈的老母亲押送粮草到两军阵前,思母心切的杨四朗,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回到宋营去探望老母亲。连夜又赶回番营。这一晚,从坐宫,盗令,见弟,见母,见妻,再一一离别,不过是几更的功夫,人生的悲欢离合,十五载的思念,愧疚,无奈,都一一呈现,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这出戏,但是并不喜欢,四郎是如此懦弱的一个人,而那时候的我,是无法理解人生中的这所谓的种种不完美的。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坚信,人,只要靠不断的努力和斗争,就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但是,我们到底能决定什么呢?
四郎把年迈的老母亲扶到座位上,缓缓的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一下……,两下……,三下……
这三声锣,顿时将华丽喧闹骨肉团圆敲成了一片苍凉,敲得我怆然泪下。
想起第一年从杭州回到家探亲,爸爸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的不松开,他已经不太能说清楚话,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才咕噜咕噜的说了一堆,我和妈妈连听带猜,终于明白,他是说要把房子卖了,带这妈妈和我一起到杭州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热切的望着我,就好像一个爱做梦的孩子,都是期待的表情。
我说“好,没问题。”还说“等回头咱们再商量这个事情。”
但是几天后,我却离开了家,临走时告别,我甚至不敢看他失望的眼睛。我无法解释,没出息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带他和妈妈走,为什么要把他们孤苦无依的扔在这里,妈妈送我到楼下,出租车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她,她在哭。
后来,我学会了离别的时候,不再回头看。
在父亲出殡的那一天,我捧着他的骨灰,放进公墓的小格子的,当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是哭了一会,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开,不再回头看。
台湾的表演工作坊的《今夜谁来说相声》中也有一段四郎探母,49年跟国民党去了台湾的老兵在八十年代初经过辗转奔波,终于回到了故乡,在故乡的机场等待来接他的六弟,但是等了很久,当人潮都散去之后,候机大厅里只剩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才认出对方,六弟激动的说:四哥,四哥,四哥,妈,她……
老兵很冷静:“慢慢说。”
六弟说:“妈,……,妈她不在了。”
我的哥哥,没有赶上给我的父亲送终,父亲在早上离开,母亲一直坚持着在医院等到下午三点哥哥赶到,要他在医院看上最后一眼,她抱着他痛哭,一遍遍的问,你怎么才回来。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瑜老板说,她不喜欢杨四朗,其实我也不喜欢,因为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就是杨四郎,所以我想。四郎自己,大概也是不喜欢自己的吧。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事情,那种揪心的痛苦,那种无奈的感觉再来一遍。有时候我也会经常问自己,假如当初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假如做了另外的选择,假如我不那么倔强,是不是可以至少让我爱的人,更幸福一些?
现如今,这两种四郎探母的况味,在我的人生中,总算是都品尝过了,终于也明白,虽然并不喜欢杨四郎,却可以喜欢四郎探母,却原来是因为,能够在分别一十五载之后,还能够给自己的老母亲,端端的磕上三个头,真的是悲凉人生中的一出喜剧。
望家乡,去路远,已然无处可回头。
念亲恩,泪沾襟,再见只能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