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两条鱼尾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最终都关涉到爱——女的鱼，与男的鱼。

丹麦距离希腊有多远？以时间为序，还是先说希腊的吧。

希腊的那段传说源远流长。据说，在奥林匹斯山上那些俊伟光鲜的男神之外，原还有一个丑得无以复加的男神的，他的名字就叫做潘。前两年的片子《潘神的迷宫》讲的就是他。多年以来，他暗恋着奥林匹斯山上一个弹着竖琴的仙女。这世上，原有一种恋慕会加重暗恋者的自惭的，潘就是如此。

我们知道，这世上再奢华隆重的赞美毕竟也有极限，做为一个恋慕者，当想像中已将对方膜拜为天人，还有什么可以更加加深自己的祟敬呢……更加祟敬自己的爱？

——那就唯有自贬。

暗恋者的自惭多是来自于此。很难想像那是怎样一种快意的沉沦，当他爱她如爱上一切美好，一切唯一，一切永远，可这还不够，他会不惜拚上自己所有的生命价值，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低到泥土里，低到无限级地狱，来仰望他的爱。

仰望是一种美好的情感。潘是一个很丑的男神，同时也还是一个没有什么法力的男神，那么，他将在自己爱的祭坛上献上什么牺牲？

答案只有一个：那牺牲就是他自己。

他不惜挖出一个深渊，让自己深陷于渊底，且还不停地陷下去，以更加拉开自己与那个他已捧之于无可再高地步的恋慕对像的距离。我难以想像，那将是多么隆重与奢华的赞美。这样的礼遇，深遂到无以复加，无以复加的，最后成为……悲哀。

这世上，所有深遂的，美的，真炽的，往往最后都成为悲哀。

他与她的近距离接触只有一次。

那一次，是百神聚会。本来，自始至终，他都将远远听着她那竖琴声，在美好的感情里，更深地把自己沉沦到地底。可，一种恐怖的百眼神兽出现了。众神逃散。弹坚琴的仙女惊慌失措，这时，潘出现！他抱起了自己一直仰望着的美好，一路逃去。可他知道，他跑不过那只百眼神兽。

……而据说，在天河的尽头，有一方被诅咒的水。传说中，无论人神，只要入水，都会化做为鱼的。

潘抱着他的仙子，就向那方水逃去。魔兽在后面追着，直到他一直逃到了水边，潘无望之下，最后奔入了水里，就是那魔兽也不敢略一涉足的水里。

——他在水里，把自己的仙子高高举起。

这是他与仙子之间唯一一次亲密接触。

直到魔兽离开、仙子平安后，潘也从此再上不了岩。

他的下身就此化成了一条鱼尾，闭合了一个男神、也是一个男人所有的欲望。也好，即然，那爱已让他在所有的土地上难有立锥之地。就让他曳着他的鱼尾，在这样的牺牲后，终于止住沉沦，获取一丝上浮的力，从此稳定住他与他高悬于天际的仙子之间的距离吧。

而从此，这世上有了关于摩羯座的传说，那是关于一段鱼尾的传说。

而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丹麦，又有了一个据说很丑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安徒生。在他的笔下，我们重新读到了一段关于鱼尾的故事——那就是无须赘述的《海的女儿》了。

在古老的希腊神话里，那个丑神潘最终闭合了自己的双腿，闭合了自己所有男神的欲望，化下身为鱼尾。

可在《海的女儿》里，那美丽的人鱼，却用一把巫婆的刀剖开了自己的鱼尾，生生地把它剖成了两条腿，同时也坦荡鲜明地剖开了自己对于爱的欲念，踩着锥心的脚步，在规则纵横、本无鱼尾可立足之地上，硬要跳出自己的舞步。

我醉心于这两段鱼尾的故事，因为醉心于其间隐秘的关联，甚至醉心地怀疑：安徒生是不是摩羯座的呢？且同时惊讶地发现，在两曲对爱的最高礼赞中，那样高祟的爱，对男人和女人隐含的要求暗示出的意义却如此截然两判。

在潘的故事里，它最终让潘闭合了自己的双腿，也闭合了自己所有的欲念，从强烈的男性符号走入了无差别性的世界。而在《海的女儿》中，却让那美丽自得的人鱼，生生剖开了自己的鱼尾，从无差别性的世界，走入了一个坦承欲念的自我。这其间的悖反，确实足以让人会心。

可，如今，这已不是一个神话和童话可以流传的世代。如果要新的文本，放在小剧场里来演，我会写些什么？也许，写——当潘爱上人鱼，而人鱼也爱上了潘。那将是现世代最轰轰烈烈也最悲哀已极的一出剧目，我想，在剧本中，当他们最终明了了自己的爱，潘选择闭合了自己的双腿，而人鱼却用一头长发换来巫婆的刀剖开了自己的鱼尾……一场天翻地覆后，依旧崖岸永隔……那依旧是关于男人，女人，卑微，仰望，同时，也关于……爱。

这时，我将听到生命中最庄严也最悲哀的一曲音乐壮阔地响起……如若动笔，当名之为《摩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