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后我明白了，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我现在做出的这个动作。 

新兵连的生活开始了。在新兵连，我们第一个学会的是句话，准确地说是两种动物。（连长：你是骡子是马，你给我拉出来溜溜。三个月以后，骡子走人，马跟我上。）在我们下榕树，不会有人注意到骡子和马的区别。但是连长很认真地给我们说，骡子走人，马跟我上。于是，我更认真地翻了字典，骡子，家畜，马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短、生命力强，一般无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我重点研究了骡子。因为知道自己不太像马，得出的答案不太叫人满意。后来，是骡子是马的困惑一直困惑了我许久。 

其实，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我是新兵连最早现形的骡子，而成才是新兵连早出色的马。 

爸爸、大哥、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信的二哥，你们好！我挺好！睡得好、吃得好、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可排长说挺好。成才比我进步快。他已经是我的副班长了。明天分兵。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的连队。我说什么是很好的连队。成才说排长不是保证了么，你准能摸着枪。（许三多家信）

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大家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在路的中间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从这头到那头，在一条挺好的路的中间。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

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可当时，我就一个感受：五班已经把我当回了自己人，我有朋友了，我不需要再羡慕有朋友的人。

我第一次，真正被震撼的是在训练场。战车、硝烟、火炮、机枪、狙击步枪、大功率发动机，这在我们家乡和五班是永远感受不到的。高连长把这些称之为战斗精神。他说：我没那么些玄虚，跟你们说，你们起床就进入了战斗。你们如果喜欢这种生活，就是战斗精神。我很想跟他说：我喜欢。可他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永远不敢跟他说。因为他跟我说这种话的时候，目光就像跨越障碍一样，直接从我身上跳过去了。

钢七连，人的生存方式是给自己树一道不可企及的目标，然后，嗖的一下把自己扔过去。能把自己扔过去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

我们就是连长的世界，所以连长经常能对着一百多号人嚷嚷他的私话。说这种私话时，他笑的又神秘又谦虚。让大家觉得，我们之所以没叫长胜、大功什么的，就为留着让兄弟连队寒碜自己。

不到一星期，钢七连看我的眼神都像在跨越障碍，是那种毫无难度纯属多余的障碍。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子。

送走老马那天我是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送他的。那天老马要是进来见面，他肯定会问我：许三多，在钢七连干得咋样？我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老马问我的话，我想让他高兴地走，又不想欺骗他。其实我在五班就老马一个朋友。能把我当朋友的都是非常好的人。送走老马的时候我没觉得伤心。老马说我想得少。对！少得有点自私。自己幸运时就不会替别人伤心了。我因为在他的班里觉得幸运。跟着他，准能有个跟以前不一样的人生。

他也是老马带出来的兵。其实他很想去老马面前大哭一场。可这个机会他让给了我。我那时候只想着自己的难受和高兴。

那天晚上，班长的话给了我巨大的鼓励。因为从我记事起就没人说我能行的。为了班长，我得努力；为了老马，我还得努力；为了三班，我更要努力。我相信班长说的话，我是有潜力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