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陈淏之《花镜》卷六花草类考
王母珠:
王母珠一名酸浆,一名苦葴,俗名灯笼草,所在有之。苗似水茄而小,根长二、三尺,五月开小白花于叶桠。结子,外有青壳薄衣为罩,熟则深红,俨若灯笼。深秋壳内子红老若珊瑚珠,去衣着子更佳。
注释:
夏月开花,合瓣花冠,白色微绿;花后结浆果,赤色,包被于萼内,此萼带赤色,在花后生长,如囊状,最为美观。名见《本草经》。又《植物名实图考》载:“酸浆北地谓之红姑娘。”《救荒本草》谓之姑娘菜。
蓝紫曰:
夏初六月,市场上有新鲜水果上市,东山杨梅西山枇杷之外,还有来自东北的红姑娘。估计这名字实在有点唐突佳人,果贩都不这么写,一个一端起正人君子的架子,在商品名一栏里写的是红菇娘或红姑茑/蔫。其实果贩们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尽管写作红姑娘就是,在东北它确实名为红姑娘,或称为红娘子也不妨呢。
它的别名很多,在四川名挂金灯、天泡草;在广东、陕西美名为锦灯笼;在江西又叫做泡泡草,这些名字都是从它的外形而来,它长得就像一个灯笼或泡泡,泡泡里面有一个红色或黄色的果子,吃的时候剥开外面橙红色的灯笼纸(果萼),就露里面红色的果子了。
这种植物遍生欧亚大陆,当温度和条件适合的时候,成熟的果子挂在枝头,日晒雨淋,外层灯笼纸(果萼)里的水分完全被风干,薄革质部分裂成碎片剥落,果萼上隐藏的网状脉络筋骨毕现,成为一个网线结成的镂空络囊,透过网络,可以看见里面鲜红的果子。这个时候,它的美丽显现出来,古人被它的精巧玲珑所吸引,给它取了比红姑娘更文艺更美丽的名字:洛神珠。
光是洛神珠还不够说明它的独特妙绝,它还有别的名字,数脱尘出仙,有“王母珠”;算亲民切实,有“皮弁草”。弁音biàn,皮弁是用白色鹿皮做的帽子。这个鹿皮帽子是个什么模样呢?《大明诸司职掌》上说了:“皇帝皮弁,用乌纱帽之,前后各十二缝,每缝各缀五采处十二,以为饰。玉簪导,红组缨。”简单来说,类似明朝的瓜皮帽、六合一统帽,帽子由六片缝成,前后共有十二条缝,这些缝像果子上突出的筋脉,所以叫皮弁果。它的正名是酸浆,也叫寒浆,上古之书《尔雅》里就用这个名字了,它是浆果,味道酸甜,因有此名。
在古代它也叫苦蘵,嫩叶可食。按现在植物分类学来区分,苦蘵是酸浆属另一个种,花淡黄色,花瓣基部有棕色斑纹;酸浆的花白色,近花心部分有绿色斑纹;但在古代文献中,两者并未加以区分,苦蘵就是酸浆。连李时珍都说,取苦蘵为名是因为叶子苦,取酸浆为名是因为果子酸,取灯笼、皮弁之名,是因为果子有筋有骨,像形。取王母、洛神珠之名,是珠子彤红,还是像形。后世民间呼为红姑娘,则是口误。明代三才子之首、正德六年的状元、翰林院编修、嘉靖朝的贬臣杨慎曾在《卮言》里说:“盖姑娘乃瓜囊之讹,古者瓜姑同音,娘囊之音亦相近耳。”说白了就是传着传着传走了音,把俗名瓜囊的酸浆说成了姑娘。当这个酸浆果风干后只剩得网囊络袋罩着一颗红珠子时,确实和丝瓜络颇为相似。
明清时“红姑娘”这名字随处可见,《宁古塔地方乡土志》有载:“灯茏果: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米樱,俗呼红姑娘。”《全辽备考》亦称:“红姑娘一名红娘子,状若弹丸,色红可爱,味甜酸。”《清稗类钞》也曰:“草有曰红姑娘者,丛生塞外山谷间,花后结子成苞,四瓣如铃,中含丹实,状如火齐。亦呼豆瓤儿。”
杨慎那个时候红姑娘之名就流传甚广了,比他更早百年,明朝洪武年间的工部郎萧洵奉明太祖之命毁元朝宫殿,拆房之前先记档,编《元故宫遗录》,记元宫里有什么殿什么阁,殿阁边种什么花什么草:“又东有棕毛殿,皆用棕毛以代陶瓦……后苑中有金殿,殿楹窗扉皆裹以黄金,四外尽植牡丹百余本,高可五尺。又西有翠殿,又有花亭球阁,环以绿墙兽闼,绿障窗,左右分布异卉幽芳,参差映带。而玉床宝座时时如流香,如见扇影,如闻歌声,出外户而若度云宵,又何异人间天上也?金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空如桃,子如丹珠,味甜酸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亦自可爱。”元皇宫建得蛮有趣,既有棕毛为瓦片的山野之风,又有黄金贴窗扉的豪华奢侈。在元亡后,殿空人散,没人打扫除草,金殿前的台阶边已经长满了野果杂草,有红姑娘,有翠云草。这位建设部副部长是个文艺中年,记录殿宇数目之外,对野果芳草投以细腻关怀,觉得砖地丹墀前的红果翠草,十分可爱。
洪武时元故宫被毁得不是很彻底,燕王朱棣之蕃,来了就住在这里,孙承泽《天府广记》载:“初,燕邸因元故宫为府邸……永乐十五年,改建皇城于东,去旧宫一里许。”朱棣在元故宫住了些年,建了自己的皇宫后就住过去了,这里估计就空关着。龙潜之居,也不会怎么破坏,元时的酸浆在燕王离开后会继续发芽,开花结果,自播自衍,并不会因改朝换代而消失,这种茄科植物是很健茂的。入清之后,就算燕邸颓圯,野草仍会滋长繁盛。
到了康熙年间,有个著名的词人纳兰性德来这里游玩,看见了遍地的野草,于是写怀古词一首《眼儿媚咏红姑娘》:“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墀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词前有注,说元棕搁殿前有草名红姑娘,事见高士奇的《清吟堂集》咏红姑娘题注。棕搁殿就是萧洵说的棕毛殿。他说的《清吟堂集》是康熙时重臣高士奇的诗集,高士奇比他大十岁,两人过从甚密。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载此有关片段:“兔园山在瀛台之西,殿曰清虚。池边多立奇石,曰小蓬莱,皆此地也,今废。原苑西有翠殿,又有花亭球阁……”后面便是关于红姑娘的描述,完全摘抄自萧洵的原文,改都不带改的。
纳兰性德另有个朋友,名叫严绳孙,与朱彝尊、姜宸英被誉为“江南三布衣”,后举博学鸿词,任翰林院编修;他比纳兰性德大了20多岁,属忘年交,情谊很深。他也有一首《眼儿媚》咏《红姑娘》词:“珊枕寒生夜来霜。犹自可人妆。绛仙呵手,红儿偷眼,斜倚纱窗。伤心合是樱桃侣,零落郑家香。生生长共,故宫衰草,同对斜阳。”照此分析,应该是这两个朋友看在旧书或听说或游玩元故宫,见有酸浆草,于是各写一首《眼儿媚》,抒发一下怀古之情。
这个名叫“红姑娘”的野果,其形是“外垂绛囊,中空如桃,子如丹珠”,把这些描述性的文字删去,缩减成两个字,就是绛珠;身为草属,是为绛珠草。而绛珠草之名,世人无不熟悉,《红楼梦》第一回便见此大名:“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对照前面的元故宫里的野草、纳兰性德和严绳孙的咏红姑娘词,再说巧合,也未免巧合得太多。如果说书里的绛珠草就是美名洛神珠、俗名红姑娘的酸浆草,那是一点不牵强附会,甚至“西方灵河岸”也能找到出处,沈括《梦溪笔谈》有载:“苦蘵即《本草》酸浆也。河西番界中,酸浆有盈丈者。”至于“三生石”之说,太过有名,不再展开,简单来说,是“三生石上旧精魄”的典故,意为前因宿缘。
纳兰性德是曹寅的好朋友,比曹寅大4岁,少年时同为康熙的御前侍卫,加上高士奇和严绳孙,这些人组成一个康熙朝早年的文艺圈子。这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曹寅却没有写过咏红姑娘诗,但在另一首《樱桃》诗里能看到几个熟悉的字眼:“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风吹杏酪尝初暖,日映瑛盘看欲无。”绛宫珠、赤瑛盘,字字暗合。有人根据这首诗解读说《红楼梦》里的绛珠草就是樱桃,赤瑛盘恰合神瑛侍者,也能对得上。可是就算樱桃是红(绛)珠,但一棵樱桃树和一株草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而严绳孙说红姑娘“伤心合是樱桃侣,零落郑家香”,明确指出不是樱桃,像是另有所指,仿佛是说这绛珠草是樱桃的伴侣。他说的樱桃还不是一般的樱桃,是郑家樱桃。郑家樱桃是谁?鼎鼎大名的后赵武帝石虎的皇后郑樱桃也。樱桃若是皇后,红姑娘便是皇后的伴儿。
这红姑娘草因为生在元故宫里,就被人一再提起诗咏,又是樱桃伴侣,又是绛珠仙草,但它不过是个酸浆草而已,全国除了西藏,哪儿哪儿都有,一点不稀奇。嘉庆年间的吴其浚看不下去吐槽说:“元故宫记云:‘棕殿前有红姑娘草,绛囊朱实,颇形咏叹。’不知此田塍间物耳,偶然得地,遂与玉树琪花俱称悬圃灵卉,抑何幸耶。”一株野草而已,实在用不着这么赞叹,不因生在宫苑就身价百倍。他后面还说,燕赵之地的女士喜欢把酸浆果摘去果萼只剩红珠插在发髻上,颜色鲜艳红润别的花难以相比。但“毡庐板屋,细马明驼,固非翠羽明珰所宜,况乃檀槽牙拨,鹍弦霜劲,歌转玉圆,鬓娇珠颤,得不翩翩其若仙耶?是知厕楛钗于南威,不损明艳;饰步摇于宿瘤,益增其支离。苞茅纳匦,百神可以来鴹;兰茝渐滫,君子为之不佩,物无常贵,士无常贱,会逢其时,取舍乃判。”题咏的人需要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能力。
说回绛珠草。酸浆之果,外有果萼,形如络囊,色作绛红,恰似宫室,包裹赤果。绛宫,道教有曰:“心为绛宫,有象楼阁者也。”黛玉的判词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这不就是玲珑剔透是一颗洛神珠吗?
当然未必绛珠草就一定是酸浆,文学作品里虚构的物种做不得准,并且这一段本身就带神话色彩,基本可以当《山海经》看。也许作者自酸浆处得到灵感受到启发,从而创作出绛珠草这样一种以物化人的形象来,也未可知。
酸浆 花:

酸浆 花/果:

酸浆 果:

酸浆 果:
酸浆 果:

苦蘵:

假酸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