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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赏析红楼梦宝玉黛玉 |
分类: 书斋 |
赠帕之事,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按八十回分,恰在腰间。此前宝黛二人吵了又好,好了吵,吵得上至贾母、下至丫头,无人不知这两个人是前世的冤家。细细数来,第三回黛玉出场,宝黛初会,宝玉摔玉,引得黛玉初拭啼痕。其后两人同行同坐、同止同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看仔细,宝黛在宝钗来之前,是言和意顺,即不吵、也不哭。第五回宝钗进京,品格端方、容貌美丽、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深得下人之心。黛玉心中不忿,便和宝玉使上了小性子。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一出声一开口,就让人接不下话。亏得宝玉会说话,说和林妹妹打发问姨娘姐姐安,明显出两人亲厚,不然不知黛玉又要说什么了。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含酸,吃饭后站在炕沿上为宝玉戴斗笠,就有些故意装出亲热样儿来,以显得两人比别个要熟惯些,要是换了宝钗这样做,黛玉又不知要说多少阴阳怪气的话。
元妃省亲之后,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问宝玉有没有暖香配人家的冷香,又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这是头一次黛玉对金玉良缘表现出的不安。宝钗的金锁,据她自己说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说有玉的方可配。这话不知薛姨妈是怎样的好才情编出来的。有玉的天下也只有宝玉一人而已,连皇帝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自献吗?而宝钗进京,名义上是待选,何等的明公正道。一面待选,一面自献,两方面都瞅着,都不肯放脱机会。这样的算盘,自然瞒不过黛玉这样的水晶肚肠玻璃心肝的人,少不得时不时的抓住机会就要敲打一番。也亏宝钗能忍。
这些都是旁敲侧击,没有哭闹。真正为这事流泪是在第二十回,湘云来了,宝玉过来厮见,黛玉问在哪里来,宝玉说在宝姐姐家来,黛玉便冷笑道我说呢,亏得在那里绊住,不然早飞来了。黛玉这话说得气人,若来早了,是赶着想见湘云,就是来了,也是亏得宝钗绊住,来不来都是错,怨不得宝玉说只许同你玩,同你解闷,不然偶然去她那里一遭,就说这话。黛玉被说破,脸上下不来,只好说几句狠话,自顾垂泪。宝玉还在劝,便被宝钗拉走,惹得黛玉越发生气。还是湘云来叫了两声爱哥哥林姐夫,方笑过了才算。
紧接着便是二十二回,宝钗十五岁的生日,排场比往年黛玉的大,黛玉便有些不自在了,席间宝玉又赞宝钗无书不读,黛玉便借戏名说宝玉“装疯”,那是骂他人来疯了,凤姐说唱戏的小旦像一个人,湘云说像林姐姐,宝玉使眼色,又被黛玉看见,劝湘云时又被黛玉听见,黛玉认认真真生了一回气。这里除了不忿宝钗,又多了个湘云来淘气,宝玉又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见了妹妹丢了姐姐的人,叫黛玉如何放得下心,非争个明白不可。正是要“你证我证,心证意证”,黛玉要的就是一个心意的证明,所以她问“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你对我的心意可像你的名字那样宝贵坚实?
每一次黛玉冷言冷语冷笑流泪,都是在追问宝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而宝玉博爱的天性,让黛玉猜疑不已。越是猜疑,越要求证。读西厢记妙词,听牡丹亭艳曲,黛玉的心思越发活泛起来,果然这些淫词艳曲,最是移人心性的。崔莺莺的佳期私会,杜丽娘的寻梦幽媾,难说黛玉不如同宝玉见了兼美,醒悟了情事。
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黛玉长叹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正是西厢记里的句子,而宝玉听了,是“不觉心内痒起来”。见了紫鹃便调笑“好丫头,若共你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西厢记这类有碍礼教大防的书,原是不该入得闺阁的。黛玉这一哭一闹,正是假撇清。晚上去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自己磨起心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痴心一片,都在宝玉一人。
二十七回埋香塚泣残红,黛玉哭诉的是葬花词: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宝玉听了也哭,两人再心证意证一番。才证完了,宝玉在宝钗面前随口一句“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又把黛玉惹毛了,当着宝玉的面,不论什么话都回一句“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这里的气还没生完,元妃又赐下东西,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惹得黛玉又是阴一句阳一句的“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之人罢了。”逼得宝玉发誓,说心里除了老太太太太老爷,第四个就是妹妹。黛玉直刺他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黛玉这话原是不错,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说亲,宝玉藏了金麒麟,又惊起了黛玉的猜疑之心。这一次闹得沸反盈天,惊动了贾母,说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让两人为了这句话各自泣下,宝玉陪了不少好话,两人重又和好。这一次黛玉吃的是飞醋,捕风捉影没边的事也会惹她不开心,所疑所思都在宝玉一人身上,有一丝一毫见异思迁的苗头就要掐灭,正是患得患失,让她疑神疑鬼。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黛玉听得宝玉在湘云面前赞她从不说仕途经济这样的混帐话,大起知己之感,自伤身世,虽有刻骨铭心之言,却无父母做主。宝玉赶来,说“你放心”,又说了比她从肺腑里掏出来的还恳切的痴情话,感动得黛玉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在宝玉热烈的表白中,黛玉总算放了心。爱情原是要说要表白的,不说不做,你猜我、我疑你,耍花枪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前面的诸多风波,心急气苦,争吵哭闹,原就是为不放心之故。黛玉从没想过日后如何,将来怎样,她只活在当下,只为了一颗心而活。这颗心还不是为自己而活,全都放在了宝玉身上。宝玉的爱情,就是她的命根子,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居离恨天上,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点的香是群芳髓,喝的茶是千红一哭,饮的酒是万杯同悲,只为爱情而活。宝玉既将肺腑心肝都掏出来给了她,她自然心安了。诉肺腑不但活宝玉,更是活了黛玉。
从第三十一回下半回开始,是端午节次日,午间湘云来了,拾麒麟、说阴阳、三十二回论仕途、诉肺腑、金钏投井,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三十四回上半回赠帕,才到这日晚间。整整四回,写了五月六日一天的事。这么多事,以送帕为结,还是完的诉肺腑的结。细数起来,从二十回起,宝黛两人就闹个没完, 上一事还没理论清楚,又生一事触动心结。不停的呕气、哭闹、拌嘴、和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去了姐姐,妹妹又来,贵妃赐物,道士提亲,每一件事都让黛玉的不安更加重一分,可怜她孤女投亲,无父母爱怜,无人做主,除了宝玉,她能向谁去任性使娇?
赠帕之后,探春结社,咏白海棠李纨评宝钗诗为上,黛玉并无一语,菊花诗螃蟹咏上尽情挥洒才情,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中无意中带出西厢词句,被宝钗捉住痛脚,她是满口告饶,商量画园子时甚至拿宝钗的嫁妆取笑打趣,雅谑补余音。这个时候的黛玉,口角仍是锋利,但不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只觉她伶俐可爱,不觉她得势不饶人。只要明确宝玉心里只有她一个,黛玉是可以很可爱的。
这一切变化都是因赠帕而起。到底两块旧帕子有何玄机?文中早已说得明明白白。第三十二回中写: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 ,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关键在鲛帕鸾绦 ,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黛玉受西厢影响,种了心病,宝钗是有金来配玉,宝玉又有了麒麟去配湘云,自己却一无所有。等宝玉送了旧帕子来,才遂了她的心愿。何况帕子是宝玉亲送,是家常用旧的,何等亲密体贴之物。那个金锁是个癞头和尚给的,她是连北静王的东西都嫌脏的人,癞头和尚更加不放在眼里了。
曹公还唯恐读者不解其深意,在赠帕前特立一影,反照后文。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小红丢了帕子,贾芸拾了,又借坠儿把自己的手帕送给小红,两人巧妙地交换了信物,彼此有心。一方手帕便成了月老的红线,八十回后定有奇妙文章,而袭人和蒋玉菡,也是经由宝玉交换了汗巾子而成了夫妻。这便是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
这帕便是信物,便是印证,便是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心意即证,天地自明。黛玉自是用不着再和宝玉呕气了。
手帕何曾小来。西方戏剧《奥赛罗》里那方手帕又何尝不是掀起轩然大波,送了男女主角的命,成为一出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