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韭盘烹蛤,霜葵釜割鳝。生憎黄鲞贱,溺后白虾鲜。这是董小宛的闺著《奁艳》中的一首诗,说烹制蛤类要加韭菜,焖煮黄鳝需用霜葵。前半句很有道理,现在仍然有“韭菜炒蚬肉”这道菜,雨后的韭菜当然更鲜嫩;后半句就有点费解,割鳝貌似是切开的鳝段,鳝段放在釜中长时间焖煮,放的是经霜的葵。霜打过的青菜好吃,这个都知道,但是这“葵”如果是照汪曾祺书写吴其浚考证的冬寒菜的话,红烧鳝段俏冬寒菜,味道有点难为想象。
鳝,黄腹黑背,似鱼非鱼,细长如蛇,望之可怕,食之肥美。
多年前在深圳工作,忽然想吃炒鳝丝了,但深圳只有剖杀去肠的黄鳝可买,只好买来后再加工。那时厨房工具也不全,拿了剪刀把滑溜溜的黄鳝剪成丝,抓又抓不住,剪又剪不动,光是这一个工序就要花好长时间。再用电水壶烧一锅开水,“笃笃煎”——沪语,意指滚烫——地浇上去,把鳝丝烫熟,末了再炒。吃个炒鳝丝要花小半天工夫,一个陕西同事皱着眉头说我们又在吃蛇了。我们都啐他,谁吃蛇了?我们才不吃那个东西。就像我不吃蛇,觉得它可怕一样,不吃鳝的人同样也觉得这个东西可怕。另一个朋友说他妈从不吃青蛙,也是觉得怕——一条命哦。前半句还觉是人之常情,后半句让我们笑喷了。他说我们反驳我妈也问她,鱼你吃不吃?鸡你吃不吃?但那青蛙下锅前还被他姐反盘了双腿,一只只端坐盘中,和一条鱼一只虾也确实不太一样。
青蛙是益虫,是不该吃,但黄鳝就不一样了,它在水田里存身,在田埂里钻洞,对庄稼没什么好处,捉来吃了正好,肥腴软糯,甚是好吃。吃着电炒锅里炒出来的温吞吞的炒鳝丝,便想起扬州饭店的清炒鳝糊来,滚烫的一盘,中间还冒着油泡,飘着蒜末和胡椒粉的香气……
于是大家开始说自己家乡的黄鳝作法。重庆人说他们把划开的黄鳝叫血片,烫火锅时连血带鳝推下锅去,洗都不洗,吃的就是一个鲜。听了这个有人摇头,有人咂舌,也有人点头,说有大师傅宰杀了鱼,也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拭干净鱼身就下锅的,一洗就把鲜味给洗去了。
江浙人不服气了,问如此说来,淮扬菜的炒鳝糊是真正把鲜味都扔掉的吗?你吃着这个炒鳝丝不鲜吗?顿时口水仗升级。
——思乡,从来都是表现在舌头上。
谁不说俺家乡好,夸起家乡来,第一个说的肯定是家乡的食物。
家门口的馄饨摊子如何汤鲜味美,校门口的零食担子又如何种类齐全,放学路上的鲜肉月饼如何酥松滚烫,弄堂口的生煎馒头又是如何的一咬一口汤。俺娘十六岁离家求学,四年后回家,俺老外婆给她烧的第一顿解馋乡味就是红焖鳝段。我第一次跟男友上他家,是晚上八点多,家里没预备饭菜,男友的父亲去“绿杨邨”买了一份清炒鳝糊。黄鳝,在江南人的饭桌上,从来都是一道上档次的好菜。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记载有三种黄鳝的做法。鳝丝羹,鳝鱼煮半熟,划丝去骨,加酒、秋油煨之,微用纤粉,用真金菜、冬瓜、长葱为羹。南京厨者辄制鳝为炭,殊不可解。炒鳝,拆鳝丝炒之,略焦,如炒肉鸡之法,不可用水。段鳝,切鳝以寸为段,照煨鳗法煨之,或先用油炙,使坚,再以冬瓜、鲜笋、香蕈作配,微用酱水,重用姜汁。看他的鳝丝羹,做法和炒鳝糊几无二致。煮半熟,划丝去骨,加酒、秋油煨之,微用纤粉。秋油就是酱油,纤粉就是芡粉。袁枚是杭州人,长处南京,这家中常吃的是淮扬菜了。看来这淮扬菜,三百年来都没怎么变化。
小时候看过过一期《故事会》,里面说有个妇人烧了黄鳝送去给田里劳作的丈夫当中饭,那丈夫吃了马上就乌呼哀哉,这妇人被夫家人便锁了见官,说她恋奸情热,谋害亲夫。好在那官是个清官,有狄仁杰之智,黑老包之正,仔细问过前因后果,说是那条黄鳝才是元凶。这鳝名叫望月鳝,体有巨毒,月圆之夜高抬颈项,是有此名。妇人不巧捉得这鳝,才无意中害了丈夫性命。当时看了这个故事,好长时间不敢吃鳝。这《故事会》据说曾经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一本刊物,那么看过这个故事的人应当不会少,不知是不是也引起过别人的疑忌之心?
前面说到“绿杨邨”,乃是一家南京西路上的一家淮扬菜馆,炒鳝糊是他们的看家拿手菜。在淮扬菜里,黄鳝除了做法多多,名目还奇多。炝虎尾,炒软兜,烧长鱼,焖鳝段,大烧马鞍桥,说的都是它。当然最有名还是清炒鳝糊,端上桌时蒜茸鳝丝在一汪热油里吱吱冒泡,因此也叫响油鳝糊。
炒鳝糊,先要有鳝丝。大鳝粗鳝留着烧鳝背焖鳝段,只要筷子粗细的小黄鳝就好,用开水烫熟,再贴着黄鳝的三棱形骨头划成细条,这个就是鳝丝了。江浙沪一带的菜市上都有卖的,别的地方就少见这样的了。请摊主代去肚肠,拿回家后洗净,切段,再入开水锅中焯透,沥干水分;姜切细丝泡出姜汁,蒜捣成茸;起油锅下鳝丝煸炒,至干硬微焦,两端略翘,下盐,酱油,黄酒,胡椒粉,糖,炒至入味;倒入姜汁略煮,不可久煮,以免回软,再用水淀粉勾芡,盛入盘中;中间挖一小坑,放上姜丝,蒜茸,洒点胡椒粉,烧两勺滚烫热油,淋在蒜茸姜丝上。这个时候,真的可以听见蒜茸在热油里微炸的响声。吃的时候再拿筷子拌匀,嫩黄的姜丝,雪白的蒜茸,时隐时现在油亮漆黑的鳝丝里,香气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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