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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凤凰传说》 |
分类: 书斋 |
过了几日,正逢九九重阳,陈耕言回来和女儿女婿共渡佳节,随行的自然少不了谢天时。先一日黄石寨托人捎了野鸭野鸡等山味到罗叔那里,罗叔一早就拿了过来,交到厨下让厨子整治。杨弦歌和布谷都知道这是杨大土司的默认,由得杨弦歌在城里恣意任行。想到风光了三百年的土司府就要在父亲手里结束,杨弦歌心里颇为伤感。
陈耕言却甚有兴致。黄丝桥兵营差不多建好了,大至围墙营房练兵场军械库指挥所,小至伙房恭厕,哪一样不要仔细构筑?这铁打的营盘筑成,南方长城可说是又坚固了几分。凤凰县城和黄丝桥兵营互为倚靠,一旦有变,另一处闻讯便可援助。当中这两三个时辰的距离对军士们说来是片刻就到。就这兵营的选址也花了他好些工夫,远了照应不到,近了肘腋受制。而黄丝桥正好在苗寨和凤凰城之间,恰能给县府报个预警,打了缓冲。
布谷忙着准备重阳家宴,很是兴奋。一来是土司府杨大土司的承认,二来是父亲高兴,三是房子的整修基本完成,诸事停当,她这个当家主妇自是松了口气。她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摆着碗碟,一边听父亲和弦歌谈着兵营的事,一边看弦舞缠着谢天时说故事,听到要紧处,不由自主慢慢走了过去。只听谢天时说道:“……这时候天上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中了梁山伯的坟墓,坟头上裂开了一条缝,祝英台纵身就跳了进去。”
弦舞“啊”一声捂住了嘴,布谷也一下抓紧了弦舞的肩头,杨弦歌偶尔朝她俩看一眼,见二人这般神色,也住了口,听谢天时讲故事,陈耕言看着他们这些十多二十岁的大人被一个故事所吸引,不免好笑,想想鹃女从未在他膝下承欢,听他讲些故事,又不免心酸。
弦舞震惊了好一会,然后问道:“这位祝姐姐就这样死了吗?可是,就算她死在了梁兄的坟里,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会知道祝姐姐来陪他来的了。会不会他在死前还在误会祝姐姐不肯和他好呢?”
谢天时被她这么一问,倒有些难以回答,忙道:“故事还没完呢。等大雨过后,花又开了,梁山伯的坟头上飞出来两只蝴蝶,它们飞来飞去,总也不分开,后来人们就说,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我们汉人家的小女儿见了两只在一起的蝴蝶都会说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她们从来都不会把它们捉来玩。”
他以为他这么一说,弦舞会高兴起来,但弦舞皱着眉头愀然不乐,说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亲眼看见的嘛?也许就是两只寻常的蝴蝶,正好飞到了坟头上。蝴蝶在梁兄和祝姐姐生下来之前就有了,怎么能说是他们两人变的?谢大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还有那个卖鸟的人说大哥和布谷姐姐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也不喜欢。大哥和布谷姐姐好好的活着,才不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是死了的。”
谢天时想这位小姐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安慰她道:“只是个故事罢了,你怎么能当真呢?那个卖鸟的人这样说,不过是说你大哥和大嫂了不起,不管别人怎么阻拦,死活也要在一处,就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
弦舞道:“这怎么一样?死在一处有什么用,当然要活在一处才行。死都死了,梁兄根本就不知道祝姐姐就在他坟里,祝姐姐不是白死了吗?”
谢天时给她问得答不上来,只好摊开手,耸耸肩,闭上嘴。
布谷替他解围道:“弦舞,这位祝英台不会白死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身边,也是开心的。”
弦舞不理会,起身道:“我才不信,死了有什么开心的?那些鱼啦燕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故事。”走到庭院里看着一盆盛开的黄菊花,那上头正停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粉蝶。
杨弦歌看着弦舞的背影,不觉深思起来。
布谷在刚才弦舞坐的椅子上坐下,也望道弦舞的背影道:“弦舞心思单纯,还像个孩子,让你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见笑了。”
谢天时道:“杨小姐年少天真,多愁善感是难免的,我怎么会笑话她?她刚才说的鱼啦燕的又是什么?”
布谷浅笑道:“还是那个卖鸟人说的,什么鱼呀燕呀花呀月呀的,我也听不懂。”
谢天时沉吟片刻,哑然失笑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
布谷道:“对了,就是这八个字。怎么,这里面又有故事?怎么你们汉人说话都带故事的吗?”
谢天时道:“本来没觉得,给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汉人说话引经据典,可不都是故事吗?”
布谷随意问道:“这么多故事要花多少时间来听啊?你今年多大了,知道这么多,读了多少书啊?”
谢天时道:“我二十七了。从十五岁从军就一直习武,实在没读多少书,这些故事都是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人们讲的。”
布谷道:“从没听你提起过家里人,你父母都在吗?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当兵?”
谢天时道:“父母都在。我还有一个哥哥在家,上次来信说又生了个男孩,有我哥哥在家侍奉二老,我走东走西的也没什么牵挂。”
布谷感叹道:“十五岁就从军了,还是个孩子呢。你母亲舍得吗?在军中还习惯吗?”
谢天时道:“习惯。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棒的,我娘就担心我在家乡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关在军中她才放心呢。也是我运气好,跟了陈大人。陈大人待我,简直没话说,比我爹还好。”
布谷微笑道:“把你差来差去的,也算好?不光叫你做军中的事,连家里送亲送葬的事也叫你去做。”
谢天时也笑道:“怎么不算?这么多年在军中,我都忘了在家里是怎么回事了。得亏大人把我当家人一样的带着,还要多谢你和杨兄弟都不见外,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吃饭聊天。”
布谷道:“这有什么,你一来就给我们讲故事讲笑话,我们都欢迎你得很。对了,那个鱼啦燕的故事,果真像弦舞猜的那样,是不好的吗?”
谢天时道:“唔,还真给杨小姐猜中了,不是什么让人听了高兴的故事。”
布谷道:“那你能找个让人听了高兴的故事吗?等会吃饭的时候讲,不然弦舞这实心眼的孩子还不知会把那个变蝴蝶的故事琢磨多久呢。”
谢天时道:“好啊,那我想一个吧。”
布谷笑一笑,起身把餐桌摆好,去厨房看看那嫩炒野鸡脯子肉做好没有,好了就可以开宴了。
午宴过后,众人都有点犯困,陈耕言回自己房中打中觉去了,弦舞拉了谢天时挑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着说话讲古;因有客人在,杨弦歌和布谷也不好自去休息,再说,两个没亲没故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做哥嫂的当然得陪在一边,布谷便拿了一条腰带往上面绣花,杨弦歌拿了本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看两行,一边和布谷说些闲话,渐渐也有些睡意上来了。
整个庭院都静悄悄的,只有初秋的蝉儿在长声嘶鸣。
弦舞见四周都没了声响,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终是耐不住了,强笑道:“谢大哥,你说的这些故事中,怎么那些美人的结果都不好呢?除了那位西施姐姐,她最后是和她的范哥哥一起了。”先前她说不要听鱼啦燕的不好的故事,后来还是不抵不过好奇,缠着谢天时讲给她听,是以有此一问。
谢天时想了想道:“可能是结局好的故事就没什么让人放不下的地方,她要是好了,你听了就放心了,说一句从此她和她的情哥哥在一起了,也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挂着想着,为什么不就样,为什么不那样。就像你担心祝英台死了白死,她的梁兄知不知道她就在他的坟里。”
弦舞道:“照你这么一说,变成蝴蝶是很重要的。要不他们没有变成蝴蝶,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那大家都会担心祝姐姐有没有白死,梁哥哥知不知道她在身边。”
谢天时“嗯”一声,道:“你说得很对。我以前听了就听了,从没有像你这样想得这么深远。”
弦舞指着在菊花丛中的一只黑底绿斑的大蝴蝶道:“你看,那里就有一只蝴蝶,只有一只哦,她怎么就没找到她的梁哥哥呢?”
谢天时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看着那只彩蝶翩翩飞舞,慢慢飞过蔷薇架,停在了墙头上,跟着又有一只彩蝶扑扇着花一样的翅膀绕着停着的那只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前飞后,过了一会,停着的那只也飞了起来,两只彩蝶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高墙后。
弦舞屏住气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两只蝴蝶,等它们一同飞走了,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谢大哥你看见了吗?梁哥哥找到了祝姐姐,跟她说了许多话,然后他们一块儿飞走了。嗯,太好了,我不用担心祝姐姐是不是白死了。”虽然是跟谢天时说话,但眼睛仍然盯着墙头,显然还在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颠倒不已。
谢天时看着她天真热切的神态,红粉绯绯的面颊,树叶的影子斑烂地投在她的脸上,不由出起神来。
自打他从军跟了陈耕言,做了他的副将,两人日渐亲厚起来,陈耕言就时不时地提起他世外桃源般的家乡,黛色的群山,碧绿的江水,山水后面的寨子,寨子里美丽的土家少女,以及他留下的小女儿。听得多了,他对这一片山水也有了情感,还有那个可怜的从没见过父母亲的小女孩。天长日久,他隐约觉察到了陈耕言对他说起家乡说起幼女的微妙情感,他有时疑惑,陈大人是不是有意撮合他和陈小姐。
陈耕言宦游天下,牵肠挂肚的只有这个女儿;而自己累功积劳,挣下了不低的军职,换防驻任带上家眷也是够得上资格的了,如果陈大人想的是把陈小姐嫁给自己,那么一家人得以团聚,可算得上是心满意足。
但陈小姐在家乡的情况陈大人是一点不知道,也不知她在寨子里是不是有了意中人,而一手把她养大的林老外公又会不会舍得,这些事不知道,那么嫁女之事就无从谈起。是以说归说,却不点破,两下里心照就是了。
陈大人有这个心,谢天时也有了这个意,这些年来也没有另行婚娶媒娉之想。天缘凑巧,朝廷派了陈耕言来处理湘西改土归流的事,两人带了军队刻不容缓地到了凤凰,却遇上了陈小姐避祸黄石寨,正好和陈耕言错开,接下去便是轰动湘西的土司家公子娶妻的事,而他便只能捧着在各地购置的精美嫁妆来替陈大人送嫁。
而在那一天他也见着了他仰慕了多年的陈小姐。
他常常想,就差那么一点点,陈小姐就会是他的妻子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们能早到一个时辰……不,早到一个时辰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已经绝早出城了,赶到白鸟寨必需要花那么长时间,他们应该早一天去白鸟寨,或者他们可以先行一步,让军队在后面慢慢跟上,那样他们就能早十天半个月到达凤凰,然后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觉得他就像兴冲冲赶到祝家庄的梁山伯,以为美满姻缘就在眼前,谁知心上人早成了别人家的。他也不知是早在见到陈小姐之前,陈小姐就成了他的心上人,还是见到了陈小姐之后,陈小姐才没日没夜地萦绕在他心头。
看着那对蝴蝶,想起弦舞说的:“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会知道祝姐姐来陪他来的了”,布谷是怎么说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身边,也是开心的。”自己不就是这样吗?就算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也是开心的了。
弦舞听谢天时长时间不说话,转头看他,见谢天时茫然地看着一处,良久都不眨一下眼睛,便淘气地吹一下他的眼睛,笑问道:“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认真?”
谢天时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讪笑一下,道:“没看什么,吃得太饱,有点想打瞌睡。”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心里想的这些若是流露出来,那可没法见人了。陈小姐已是别人的妻子,而杨弦歌也是他所认识的数一数二的男子汉,两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湘西寨子的一段佳话,年深月久之后不难成为一个传说。自己的一片倾慕之心是时候收拾起来了。但这样的事,说收就能收吗?
弦舞道:“怎么你也像我阿奶阿娘一样吃了午饭就想睡午觉?”
谢天时自嘲道:“没办法,人老了就想睡觉。”
弦舞哈哈笑道:“你老了么?你和我大哥差不多大吧?”
谢天时道:“差不多吧。你大哥几岁?”
弦舞道:“我大哥二十五了。你呢?”
谢天时道:“我比你大哥还大两岁,可不就是老了?”
弦舞吃惊地道:“你二十七岁了?真够老的了。足足比我大了十一岁呢。”
谢天时听了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才二十七岁,在军中人人都说他年少有为,却不知在小姑娘眼中是“真够老的”了。自己说老那是随口谦虚,没想到人家小姑娘却是真的认为他老了。他看看弦舞红扑扑的小圆脸,笑道:“你有十六了?不是瞎说的吧?还是说的是虚岁?说不定是小年生的,这一虚就虚两岁了。”
弦舞两条细眉一拧,有些怒道:“你才瞎说!我下个月就满十六了。实足的,不是虚岁。”
谢天时逗她道:“你下个月十六岁生日?那好啊。说了婆家没有?说了婆家才算大人。”
弦舞气得差点哭了,恼道:“没有。你打算怎样?给我说一个?”
谢天时见她真的生气了,忙道:“哎哟,是我该死,把杨小姐惹哭了。这样好了,你要什么东西做生日贺礼,我去给你找来,算是我陪罪的。”
弦舞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地道:“真的?”见谢天时郑重地点头,沉思道:“唔,让我想一想……这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出我要什么。这样好了,反正到我十六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间还早,你让我想两天,过几天你再来,到时候再告诉你。”
看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谢天时不由好笑,当下道:“好,过几天我来听你的回话。不过你也别想得太长了,要是太难办的,只怕我没时间去弄。”
弦舞道:“这个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不过,你要保证,我要的东西你一定要弄到。”
谢天时假意为难地道:“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怎么办?”
弦舞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种无理的要求我是不会提的,我要的肯定是你能弄到的。”
谢天时道:“那好,既然不是无理的要求,我保证一定会弄来。”
弦舞伸出一只手掌竖在面前,道:“口说无凭。”
谢天时道:“那我们三击掌。”也伸出手掌,和弦舞轻击三下。
这里两人说得热闹,那边布谷看着这一切,不由轻蹙了眉,低声对杨弦歌道:“弦歌,看见没有?”不见弦歌回答,转头去看,杨弦歌早就闭着眼睡着了。布谷轻轻把书从杨弦歌手里拿下放在桌上,想着弦舞和谢天时,心中似有不安。
这两人逃也似的进屋,布谷却顶着大雨往外冲。弦舞在她背后大叫:“下大雨呢,出去干什么?”
布谷哪有工夫答,跑进内庭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收衣服。等她把衣服抱进屋子,自己也淋了个透湿。檐下两只鸟笼里的雀儿也被雨点打得扑翅乱扇,布谷打着哆嗦把鸟笼摘下挂在檐内,再把笼布罩下,雀儿这才安静下来。回房换了干净衣服,重新梳了头,再把收下来的衣服晾开,撑着一把伞回到前院,却见父亲已在那里,面前还站着个浑身湿透往下滴水的士兵。
布谷想这士兵一定是向父亲报告重要事情的,也不进屋,转向厨房而去。午后是厨子的休息时间,厨房里空无一人,布谷自己捅开了火眼,坐上一只陶锅,舀半瓢水进去煮着。厨房窗口挂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生姜干辣椒,她挑一块生姜洗了,也不去皮,拿把刀一片一片削进锅里。姜削完,水也开了,咕嘟咕嘟翻滚着,姜味也随着飘散开来。她在灶台上找着放红糖的罐子,舀了两勺放进姜汤中,又从橱柜顶上翻出一包陈皮,在水瓢里涮了涮,洗去浮尘,用手掰碎了,扔进姜汤中。等汤再滚两滚,拿块布包着陶锅的柄,在两只小碗里各倒了半碗。再把陶锅放在灶台的烟道口上温着,封上了火。
等这些都做完,姜汤也晾得可以喝了,她拿一碗自己喝了,再用一只小托盘把另一只碗盛了,撑开伞向前厅而去。刚到厅边,那个士兵已退了出来,看看雨,有些迟疑。布谷笑着向前把碗端到他面前,道:“喝碗姜汤再走,别回去就感冒了。”
那士兵看一眼笑盈盈的布谷,红了脸,端起碗来一口喝干,然后轻轻把碗放在托盘上,低声道:“谢谢。”
布谷笑一笑,把手里的伞递给他。那士兵待要推辞,见了那么大雨,不再说什么,接过伞再说一声谢谢,冒雨而去了。
布谷端了空碗进到厅里,随手放下,见杨弦歌面色凝重,再看看父亲,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两人神情如此不同,不免有些奇怪,转头去看谢天时,他脸上又是另一幅神情,有些兴奋,又有些跃跌欲试。
这三人各有各的神情,布谷越发不明白了,走到弦舞身边问道:“怎么啦?刚才那士兵来说了什么?怎么大家都好奇怪。”
弦舞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惶恐,说道:“刚才那人说,他们得到消息,罗香寨的寨主和白鸟寨的寨主联合起来,又联络了十一家寨子,集合了五千人,要去咱们寨子找我爹理论,如果我爹不严惩大哥,他们就打算攻打我家寨子,夺过土司官凭,另立新土司。”
布谷听了,虽然此前早就准备,知道田罗两位寨主不会作罢,一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杨弦歌和杨大土司,却没料到他们会说动这么多家寨主。这十三家寨主把寨子里的年青人都集合起来,确是不少。湘西四十八寨,除了这十三家,剩下的有多少会站在杨大土司一边呢?这些寨主现在是没归附罗白二寨,谁又有保得住将来呢?虽然黄石寨是湘西诸寨中最大的一家,号称“千户苗寨”,但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劳力每家出一个,也不过才一千人,怎么和十三家寨子对抗?
杨弦歌喃喃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报仇,找我杨弦歌才是,去找我爹做什么?”
陈耕言淡淡笑道:“没有杨大土司给你撑腰,你能在城里支撑多久?射人先射马,没了黄石寨,没了土司府,杨少司再勇猛,也就像老虎没了尖牙利爪。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先打土司府,断了你的根基,掐了你的接济。你一个人,能和这么多寨子相抗衡?”
布谷听了急白了脸,道:“爹爹!”
杨弦歌有些心灰意懒地道:“是的,没有土司府,我杨弦歌算得了什么?”
布谷坚决地道:“没了土司府,你还是你啊。你仍然会扶弱拎贫,宽宏大量,重情重义,善良正直。如果你不叫杨弦歌,你叫王小乙,你是集市上一个卖鸟的,依着你的本性,你还是会扶起在你面前跌倒的人,请他一起喝一碗热汤,称他一声兄弟。”
杨弦歌看着布谷道:“是,我会那样做。”
布谷向他笑道:“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杨弦歌就是杨弦歌,正如布谷就是布谷。是谁家的孩子也好,是哪个寨子的也好,不是少司,不是公子,哪怕不叫杨弦歌,这个苗家男儿总是一样的热心热肠。
谢天时看着二人,若有所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杨弦歌和布谷之间的浓情私语,那份坚定与坚持,眉眼间的关怀体贴都是他此前没有领会出的。忽然想起他对布谷的好感肤浅之至:先是感激陈大人的好意,爱屋及乌,愿意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下婚约;待见了面,又被她的美丽温柔所惑,而她本身的种种不凡之处,他从未懂得。
而杨弦歌是懂得的,并深信不疑。而懂得与不疑,也恰是杨弦歌这个平生什么都不缺的土司公子最需要的,直到他遇上布谷,才由布谷交在了他面前。
谢天时弄清楚了自己乱麻一样的情感,偷偷松了一口气。从今以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杨弦歌,清清白白地面对布谷。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说给自己听:对布谷,我是真心喜欢并敬重。弦歌是我的兄弟,布谷是我的姐妹。
谢天时转向陈耕言,问道:“大人,你看怎么做?是让十三家寨子去攻打土司府,我们断他们的后路,与黄石寨前后夹击;还是埋伏在路上,打他们个出奇不意,省得他们去找杨大土司的麻烦?”
陈耕言道:“十三家寨子联合号称有五千人,我看三千人是有的,往后说不定还会增加。剩下的三十五家寨子如果有一半拥杨,一半观望,人数上会占些上风。但这样的战事,拖得越长,观望的迟早会选择站在那一边。这其中免不了拉拢诱惑威逼强迫,这些寨主间大多相互联姻,有着牵牵绊绊的亲戚关系,如果弄到如此局面,把个山清水秀的湘西搞得乌烟瘴气,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我看眼下是到了一战决胜负的时候了,趁大家还没有搞清状况,三两下把十三家联盟打散,锐气骤挫之下,其他的寨主傍徨无措,土司府顺势改制。”
众人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自是没有异议。杨弦歌道:“伤亡越小,破坏越少,那是最好不过了。”虽然他当不了土司,虽然罗香寨和白鸟寨起兵反他,但他仍然把湘西四十八寨都当做他的家园。
陈耕言道:“天时,你这就回去,让营里的三千兵丁留一千镇守,其余两千换了百姓衣服,趁傍晚出城,明早再换上军衣,一千进城一千回营,连着三天都这样下令。”
谢天时应道:“是。大人这是疑兵之计,让人觉得是朝廷在增派兵员,以示威慑?”
陈耕言点点头道:“不错。我营里只有三千兵勇,人数上不占丝毫优势。当然我的兵长年打仗练兵,比起没有受过训的苗丁来是要强上许多,但兵不厌诈,让人有人顾忌总是不差的。嘿嘿,何况我还有另一支秘密队伍。”
谢天时问道:“秘密队伍?我怎么不知道。”
陈耕言呵呵笑道:“就是他。”指一下杨弦歌。
杨弦歌正为陈耕言的疑兵之计赞叹不已,心想光是这个计策自己就想不出来,忽然见岳父指着自己,愣一下道:“我?”
陈耕言道:“就是你。光你一个人,就抵得上一支千人的队伍。哈哈,哈哈。”
杨弦歌道:“这怎么可能?我一个人怎么抵得上一千个人?”
陈耕言道:“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在苗人心中的份量,我有一个你,比带一千兵还好使,光是粮草,就要省下多少哦,呵呵呵,呵呵。”
谢天时领了将令,等雨稍小后便回兵营去布置安排去了。陈耕言又对杨弦歌吩咐了几句,杨弦歌心领神会,找到细叔,把罗白两寨主起头,十三家寨子联手的事情讲了一遍,细叔听得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杨弦歌知道拦也拦不住,等他骂完了,才道:“你马上回寨去,告诉我父亲,让他紧闭寨门,任何人不得出寨。把寨里的男丁集合起来,让他们小心,但不要有所行动,就算十三家寨子打到了寨门口,也不要开门应战,辱骂挑衅也不要回嘴。”
细叔愕然道:“这是为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可做不到,寨里的其他男人们也不会听的。”
杨弦歌当然明白苗人都是血性汉子,率性而为,让他们忍住不回击确实难为他们,但他自从跟陈耕言学了兵法,深知奇谋巧计抵得上士卒千万,而带兵布阵又最讲军令如山,士卒对长官的绝对服从是打胜仗的关键。寨子里的男人们自由散漫惯了,仗着一股子蛮劲,头脑一热,难保会听话不冲出去打个你死我活。而眼前如果他连细叔都说服不了,那寨中弟兄又怎么会听令呢?
事情紧急,当权宜行事,他把脸一沉,严肃地道:“这事关系到我黄石寨的安危,你当是儿戏吗?十三家寨子五千人,咱们寨所有的青壮男丁把十三岁的孩子也算上也不过一千人,你认为打得过吗?”
细叔犟着脖颈道:“他们叫了十三家,我们就不能叫上几家?你二弟家的锦鳞寨,我外婆家的曲水寨,还有……”
杨弦歌叹口气道:“罗寨主的外婆也是曲水寨的,白寨主的夫人是青岩寨的,青岩寨的寨主是我姑婆的儿子。还有锦鳞寨,他们的老寨主夫人﹑我的太外婆是芙蓉寨的,芙蓉寨寨主的夫人是罗寨主的姐姐。咱们这许多寨,不是姻亲就是表亲,你让他们选哪一边?”对从小抱着他玩耍游戏﹑长大后又俯首听命的细叔,他实是学不来像陈耕言对部下那样的说一是一,说一不二。陈耕言一个命令下去,从没人敢置疑半个字。而面对细叔,他才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就又回到温言细语﹑详加解释上去了。
细叔愣了一下,答不上来,然后哼一声道:“那别人在联盟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想?不然也不会联手了。”
杨弦歌淡淡一笑,道:“不然为什么我们是土司,他们不是?”
细叔眨眨眼睛,道:“不明白。为什么?”
杨弦歌道:“因为我们想得远想得周到,想到了别人没想到的。他们走一步想一步,我们想三步才走一步,只这一步,就把他们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
细叔道:“哦,我明白了。”其实他也不完全明白杨弦歌的意思,但他弄明白了一点,杨弦歌这么做,另有目的。
杨弦歌道:“你明不明白不太要紧,只要照做就行了。把我的原话告诉我爹,请他一定要约束好寨里的兄弟。就算十三家寨子的联军真的到了黄石寨外,只要咱们紧闭寨门,不出寨迎战,两三天内他们是攻不进的。而两三天一过,他们会疲累不堪,这时我会在外面打个接应。”
细叔听了杨弦歌的安排,咧开了嘴大笑,赞道:“少爷,你太了不起了。”
杨弦歌道:“因此这里的关键是要咱们寨里的人稳得住,人多口杂,我刚才讲的你就不要转告诉别人了,不然传来传去的,会传到那边的耳朵里去。你回去对我爹说了,自己心定气闲的,别人看你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也会心定了。”
细叔道:“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给咱们小土司府丢脸的。那少爷,我这就走了。”
杨弦歌道:“吃点东西再走吧。”
细叔道:“我带两个馒头在身上,饿了再吃。”
杨弦歌道:“刚下了雨,路上滑,你当心点。还好雨停了,不然更难走。”
细叔道:“少爷你就是忒心好了,这个也要你担心?我常年早地割稻,水田插秧,还怕地上滑?”转去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看看天,又拿了顶斗笠,出门去了。
杨弦歌送走了细叔,回到前厅去听陈耕言有什么给他的指示。果然陈耕言对他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营里,我们爷儿俩来看看该怎样行事,这会儿我要去衙门找钱县令,把这事知会他一声,还要让他派几个人来保护这里,家里就留下这姐妹两个,让人不太放心。”
布谷不愿让父亲在这关头还要为了自己伤神,说道:“哪里才我姐妹两个呢,不是还有两位叔公,厨子,和罗四哥翠姐吗?”
陈耕言道:“那两个老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厨子刚来,性情摸不准,不用指望他,就一个罗四银还有一膀子力气,但光有几斤蛮力怕是没什么用。城里也有两千兵,拔调几个人来算什么难事?我让他们换了便服,躲在暗处,你不会看见他们的,你们照常过你们的日子,就是没什么大事你们尽量不要出门就是了,出去也不用怕,会有人暗中跟着你们的。”
布谷道:“爹爹放心,我们不出去就是了。”
陈耕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贤婿,跟我一起去拜见一下钱县令,也是该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时候了,何况你在城里住着,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去打声招呼,以后县大老爷不高兴起来,治你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呵呵呵。”
杨弦歌也笑道:“是,岳父想到周到。”
陈耕言道:“贤婿,你去把锄头把那石凳下的地挖开。”
杨弦歌道:“做什么?”嘴里问着,还是去拿了。搬开石凳,下面是一块青石板,杨弦歌用锄头把石板的四边挖松,用力撬开。
陈耕言道:“我离家前在这里埋了几坛好酒,加上这十多年,怕已经成了绝品佳酿。今天不是重阳节吗,怎么也不能光着手去县大老爷吧,咱们带上一坛陈年老酒,再拿上两只亲家老爷土司府送来的山鸡,去和钱县令喝上两杯。”
杨弦歌早已对陈耕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老谋深算的步骤佩服得无复以加,加把劲把石板移开一条缝,再横向里推开,石板下露出一个土坑,坑里有五个小口鼓腹的坛子。他俯身抱起一个坛子,坛子里的酒摇晃作响,便道:“岳父,这里面的酒大概有个半坛子,可能五斤。”
陈耕言道:“当年我放下去的时候可是满的,这些年来挥发了不少。嗯,再把石板盖回去,等我有了外孙子,咱们爷儿再挖开来取一坛来喝,到时还要请亲家老爷一起来品尝品尝。”
杨弦歌听见“外孙子”三个字,抬头看一眼布谷,咧嘴一笑。
弦舞看他们眉来眼去的,咳嗽一声,却不说话。布谷推搡一下她,埋怨地看一眼杨弦歌。
杨弦歌想岳父和妹妹在一边,是自己不好,怪不得布谷拿眼睛看他,忙把酒坛子放在一边,石板依原样盖好,拿锄头平整了泥土,端起石凳搁在石板上,放回锄头,洗了手,拿上一对山鸡,回至厅中。布谷已用湿布把酒坛擦干净,拿根粗麻绳拴起瓶颈处,打了扣,方便拎携。杨弦歌拎起来试了试绳子的牢度。
陈耕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鹃女,晚饭我们不回来了,你们自己吃吧。”拎了两只山鸡和杨弦歌走了。
弦舞看看一个个都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剩她和布谷两个,时近黄昏,骤雨初歇,光线蒙昧不明,气温也低了不少,院子里显得十分冷清,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有些惆怅地道:“布谷姐姐,要是大家都不走,一直说说笑笑的多好。”
布谷上前去搂住她肩头,仔细看着她的脸道:“弦舞,你知道吗,你长大了。”
弦舞笑道:“我知道啊,下个月我就十六了。”
布谷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开始多愁善感了,也注意到世间的不如意事,开始替别人烦恼,不再像孩子似的处处开心。”
弦舞皱着眉头不解道:“就是这样?”
布谷替她揉一揉眉心道:“嗯,大人总有许多事要操心,他们不会像个孩子一样的,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可以乐上好久。他们即使欢喜,也就那么一会工夫,然后就要忙着下一个事情了。每天每天,事情总有那么多,永远不会完,而欢喜的时间总是一眨眼就没了。当你觉得欢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是长大了。”
弦舞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欢喜是一眨眼的呢?”
布谷笑一笑道:“我都不记得我从前什么时候欢喜过,直到遇上你大哥,遇上你。我现下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可以一直在我手里,我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弦舞低叹道:“那布谷姐姐,你不是一直都是大人了吗?”
布谷道:“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只好从小就做大人的。你不知道,我是很想你一直都不要觉得欢喜是一忽儿的事情,我想你就这么一直孩子气地下去。但我也不忍让你不长大,你不长大,就不知道哪怕是苦的酸的,一个人回想起来,心里也会有一丝儿欢喜的。就这一丝儿的欢喜,就强过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似的傻欢喜。”
弦舞问道:“孩子是傻欢喜,那这酸的苦的欢喜又是什么呢?”
布谷道:“等有一天你自己弄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看她摩挲着两臂,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冷了?我在厨房热得有姜茶,一起去喝一碗吧。”
弦舞点点头,不再追问,落寞地道:“嗯,是有些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