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梧桐上的知了，实在叫人心烦意乱，那嘶声力竭的样子跟主编催稿一般。囡囡把这句话敲进了稿子，只是回车至篇尾，加重成大红色，还缀了一溜感叹号。

    今年的夏天始终不像夏天，太阳烤得人冒油，树荫下却凉爽得像一下跨到了秋天。不时还刮起小北风，风稍大，便会吹得囡囡头皮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有时天突又热的厉害，爆晒的那种，整个城市卷起热浪，把人阻挡在房子里。这样的反常，在囡囡的记忆里是很希奇的事。

    知了就躲在茂密的树叶里，扯着嗓子喊。

    喊到最后，囡囡愤然摔了漂亮的娃娃笔。粉衣的娃娃从笔的顶端一个滚儿，就翻进了办公桌下，囡囡掏了半天，才用扫把划拉出来。

    囡囡垂头丧气从窗口看出去，一树的绿色中，根本分辨不出知了的所在。知了不就一大苍蝇么。自从十岁那年跟妈妈去了趟北京，囡囡就这么认定了。

    妈妈和同事去了厕所，厕所在一间学校的操场后围墙旁。在囡囡看来，那厕所跟耶县的没区别，一点看不出什么首都气势，也是红砖水泥顶，也是门口一迎墙，墙上也一边写着“男”，一边写着“女”。

    阳光透过一棵小杨树的枝叶缝隙，落在囡囡的脸上，囡囡微微仰着头，斜眯着眼，躲着阳光，又追着阳光看。猛然，一只带翅膀的东西掉了下来，就在囡囡的脚边。

    囡囡“啊”地一声跳开。

    那是一只超大的大“苍蝇”，两片透明有着树叶脉落的翅膀颤抖着，两颗大而圆的眼睛特别茫然，它似乎未意识到惊吓着了囡囡，伏在地上执着地抖着，打着转。囡囡认为它是苍蝇皇上或皇后，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突然，那大家伙拉长了调门“知——了——”一声，就是每年一到热得坐哪哪烫屁股时道边树上吵成片的那种。

    囡囡一下就清醒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知了了。

    囡囡当然是见过知了的，也知道学名叫蝉，可实在没见过这么大的，简直有囡囡妈妈的半个手掌大，而且囡囡觉得蝉跟苍蝇的相似度，完全可以让人以为它们俩是同一个老祖宗。

    囡囡忍不住凑前仔细看，又怕知了突然振翅冲过来，就以每秒厘米计的速度靠近。好在知了并不惧怕囡囡，只是在原地拼命抖着，叫着，却不飞走。

    妈妈和同事要去逛街。囡囡觉得北京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比耶县大，比耶县人多，还有耶县里没见过的外国人，他们的皮肤总像晒破了，还像被皮鞋底抽过。所以那年北京在囡囡记忆里，最深的便是那只大知了。

    囡囡很想把它带回耶县。但囡囡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女孩子，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总是喜欢着又恐惧着。

    比如直到现在，具体是二十年后，囡囡依然见了狗狗喜欢逗逗，而狗狗一旦表示友好窜将过来，囡囡就会比狗狗跑的还快。囡囡自嘲，对人类之外的动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瞧。包括囡囡的儿子，也是躲着狗狗走，多不敢正视从身边路过的狗狗。也有个别时候，就是看哪只狗狗好欺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一下，还得赶紧缩回来。

    妈妈在前边喊囡囡，叫她跟上。那时囡囡已经蹲在了知了跟前，她应着，脚却不动。妈妈又喊。囡囡知道关键时刻应该寻求妈妈的帮助，依她的小胆量，她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的。

    其实就是现在囡囡的儿子有这么一个要求，囡囡也是不肯应的。当年囡囡妈妈在囡囡眼里是强者，而囡囡成为儿子的强者时，照样对这种孩子感兴趣的东西表示嫌恶。

    十岁那年北京的夏天，囡囡每个晚上都能梦到一只大知了，但比小杨树下那只好看多了，淡绿的，身体半透明，在炎炎夏日里，像个天使。如果天使里也有知了。

    第二天，囡囡一大早就跑去操场后墙边的厕所。她围着小杨树和小杨树的附近找了半天，也没见知了的踪影。囡囡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知了可能是飞回家了，也可能被哪个小孩抓走了。

    囡囡噘着嘴不肯吃早饭，一整天都在怪妈妈，怪妈妈没帮她把知了带回住的地方，怪妈妈那么大的人还胆小如鼠。这四个字是囡囡最先学会也最常用的，她抓住一切机会，把妈妈笑她的这个成语安在别人身上，然后囡囡便如战胜一样眼睛发亮。

    囡囡一遍遍地说，胆小如鼠的妈妈，妈妈胆小如鼠。直到妈妈从一个商场买了一只橡胶仿真知了，囡囡这才换了话题。它也有囡囡的半个手掌大，翅膀也是半透明着，囡囡捧着它，不时就站到妈妈面前说，妈妈妈妈你看，它太像真的了，你看它的眼睛，你看它的翅膀……

    囡囡的耳里噪声一片，像没有指挥的杂乱乐队，吹拉着各自的声部，嘶鸣着一阵高过一阵。

    因为这两天中央空调维修，N久未受酷热打扰的编辑部里，每个人都汗津津地苦着脸，时有一声枯萎的叹息飘上棚顶。大概没有哪个小编不愁月底吧，所以月底的主编就是南霸天，黄世仁。

    就在囡囡把目光收回，转头的工夫——主编大人猛劲的扑打着大折扇，像那只北京的大知了，从他办公室里正推让门而出，直奔囡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