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随笔 |
郑玲与陈善壎——死生契阔偕君老
林馥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出自《诗经·邶风·击鼓》的诗句,可说是诗人郑玲与散文家陈善壎夫妻的人生写照。
郑玲年轻时不幸因诗蒙难,被错划为右派,在穷途末路中却有幸结识了携手一生的伴侣——陈善壎。被释放后,郑玲在一个职工夜校找到一份临时教职,陈善壎则因为作了一首《定风波》抒发对几位新闻界朋友落难的感触,而背上了“同情右派”的罪名,并“自动”离职到夜校任教高等数学。陈善壎酷爱文学,非常欣赏郑玲的才华,而郑玲则喜欢他的聪明刻苦,重要的是这个比她年轻的男子让她有找到了知己的感觉,是文学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偕老”的人生宿命
当郑玲面临流放之灾,陈善壎毅然放弃了公职和城市户口,顶着亲友的责备与母亲的眼泪,随“女右派”郑玲下放到湖南江永县的偏远山村,去接受“再改造”。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们与当地的农民一起干起了插秧、摘棉花、收花生、割青、挑石灰的体力活,虽然在肉体上受尽苦楚,他们的精神却始终不曾坍塌。
当文革的风暴刮到江永,县城和镇上经常出现“贫下中农就是最高法院·杀字XX号”的布告,这个“法院”曾把一个在饭馆争座位的“下放仔”用鸟枪打死了。这让郑玲夫妇下定决心,要避开这随时可能降临到身上的厄运。一个深夜,郑玲和陈善壎翻山逃走。在拼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的漆黑山道上,他们紧紧地抓着彼此的手,慢慢地向黑压压的前方挪动,周围林涛阵阵、野兽吼啸,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进陡峭的深涯或布满石刃的山沟,为了缓解恐惧与高度紧张的精神压力,他们用唱歌和讲十二月党人故事的方式互相鼓劲,把这趟艰辛险峻的逃亡之路铺成了光明大道。在村子相对安全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原地,作为逃跑过的人,他们又成为了人民公社的批斗对象,承受了绳綑、脚踢、挂牌游街与污言秽语的种种苦楚。
尽管如此,他们始终没有放弃对精神的渴望和追求。他们也有灯下共读的时刻,但这个共读却不是贾宝玉与林黛玉共读《西厢记》的浪漫,书籍来之不易,他们还只能在晚上偷偷看,免得被抓到了挨批斗。他们白天到生产队上工,晚上回到家里闭门享受与古今中外文学大师的神交。在那个年代,晚上看书得点上煤油灯,可他们买不起煤油。为了阅读心仪的书籍,就跑到山上去采松明,陈善壎还差点因滑倒而丧命。燃着那几乎用生命换来的松明,郑玲内心酸楚,但看到丈夫全神贯注地读书,还对她讲起书中故事,心中的余悸才随之消散,跟着他神驰于书中去了。
郑玲说“读书真好,读书使人换一个角度来看世界,便觉得世界容易忍受一些;读书使人的痛苦成为自己的审美对象,痛苦也就变得有趣而美丽。”书籍的薰陶使他们的胸怀更加广阔,能够更豁达从容地面对生活的苦难,也为郑玲的创作积累了丰厚的储备。郑玲那颗“不要老想着我们的磨难,要知道正因为磨难才有我们”的超脱诗心和陈善壎那“为了把幻想变成事实可以付出生命代价的”的执着,使他们经受住了贫困、批斗和流离失所的种种苦厄。
“白石为盟,鲜花为证”的心灵契约
郑玲和陈善壎的婚礼是在流放地举行的,这场婚礼没有红烛,没有喜酒,甚至没有任何宾客,而他们却找到了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见证。那一天,陈善壎冒着料峭春寒中的风雨,采来了一株有着润泽、贞洁的白色花瓣,又散发着幽幽清香的鲜花,他们将其命名为野刺莲。他把花插在瓶子里,放在一块平整的白石上,底下再垫上一个大树桩,从此开始了他们“白石为盟,鲜花为证”的婚姻之旅。此后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陈善壎都会上山采一株野刺莲供养于瓶中,纪念不朽的爱情。
后来他们离开江永,没有了可以采摘野刺莲的山头,陈善壎就用莹白珍珠串等相似礼物延续着最初的“与子成说”。他们用长年的坚持,将美好的记忆在婚后的日子里不断反刍,而野刺莲也成了他们彼此心中爱的图腾。
回城后的平和日子,让夫妻俩的生活日趋平淡,像所有夫妻一样,他们也会为微不足道的小摩擦而吵架,但每次都能在陈善壎的机智幽默中化解。一次,在激烈争吵后,郑玲负气地写下离婚申请书,放到陈善壎面前要他签字。陈善壎爽快地接过来,就在纸上涂开了。见此情景,郑玲心头一紧,拿来一看,只见离婚书上多了一幅猫狗张牙舞爪打架的速写,签名处则签上了“庆祝银婚”四个字,这幅画一下子把郑玲拉回与丈夫松明共读的往昔情境中去。原来,当年他们灯下共读,松明燃烧产生的烟雾使他们的鼻子、脸颊都蒙上了黑黑的灰,他们在火焰中时而埋头共读,时而抬头互相取笑对方为花猫、斑狗,往日的一幕幕使郑玲热泪盈眶,百炼钢顿时变成了绕指柔,而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加固与升华。在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们谛结了不可动摇的心灵盟约,拥有了化解危机的智慧。共同的回忆和默契使他们的感情日益深浓,持续的维护让“爱神”长在。
为了支持妻子,陈善壎几乎放弃了自身的散文创作,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部投入到郑玲的文学活动中。他是郑玲诗歌的第一读者,也是一个千方百计引发她灵感,激励她创作的支持者。从字词的点评、修改到想办法帮她战胜病魔,重新拈起诗笔,可谓是郑玲的诗神守护者。有一次,郑玲患了脑血管病,因有失忆之虞,根本无法写作,陈善壎便捧了一盒用来锻炼儿童智力的跳子棋回家,发明了一大串蝎子阵、螃蟹阵、梅花阵的花样来逗郑玲下棋。而郑玲每次都有如神助,屡屡获胜,甚至朋友们和她对弈,也纷纷败下阵来。后来她才知道,这是陈善壎设计用来恢复她的自信,使她能继续写诗的办法。在爱人的鼓励与帮助下,郑玲对失去记忆的恐惧逐渐消失无踪,陈善壎则光荣地获得了朋友戏谑的“职业阵亡者”的称号。
陈善壎的付出成就了郑玲的诗歌生涯,在经历了岁月的磨难和洗礼之后,郑玲的作品屡获大奖,有人问她,诗歌在个人、周围和世界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说,诗是一枝花,鲜艳夺目,不饱肚、不御寒。郑玲就像陈善壎采摘的那朵野刺莲,不与百花争妍,只在边缘的一隅,唯美唯心地开着。伴随她一生的诗,就是她不断培育的纸上野刺莲,她与它互相照耀、灵魂合一,而陈善壎则是不离不弃、相伴到老的护花使者。她与陈善壎的相濡以沫、相知相守正是一首波澜壮阔而又缱绻动人的诗,这是由漫长的时间与生活磨砺而形成的人生之诗。
2013-02-23.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