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
　　于是今晚的夜便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到来了。母亲很有些牢骚，在黑暗里摸索着去外间寻找那早已被束之高阁的蜡烛。我则坐在屏窗的床头向外张望。
　　好久没有停电了，我的记忆里，大概有十年了吧。没有想到黑暗在我的生命中被剔除了十几年，而我也有十几年没有真正好好地欣赏一下夜色了，它在我的心中已略带有一丝神秘的色彩了。
　　夜在我的眼中渐渐地稀薄，我已经可以辨认出墙上的地图和床头横七竖八摆放的书籍。月光渐浓起来，白华越过玻璃窗飘进来，一会儿就充满了这几十平方米的空间。今夜的月并不丰腴，甚至连半月也够不上，只是眉黛一样，淡淡的一弯。但这已足够了，多情便就在这似妩媚、似害羞的一弯。再有一缕薄纱似的云或烟霭，便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古典美人了。
　　母亲秉烛而入，她也好象一下子就被这月给吸引住了，望着窗外发呆，口中的牢骚也全然被这沉静代替了。也许这夜有了月才如此迷人吧？
　　童年的记忆里，很少有白炽灯熏烤的痕迹。那时在平房，街房四邻在晚饭后都愿搬一把椅子在当行里闲聊。那时的夜是我与小朋友们嘻戏的天堂，而月又是我们最好的玩伴了。倒没有时时好此端详她，她却总是在那不经意的俯仰之间，便闯入了我的眼帘。夜在这个时候使一切变得专一而清澈。没有约束，没有忧伤，这苍穹是没有墨迹的一页，任由你淋漓畅快的遐想，涂抹上五色缤纷的理想。啊，那个时候，每个年幼的心灵上都开满了美丽的昙花。一个白裙的小女孩望着我，在我的耳边悄悄的说：“你眼睛里有月亮。”天真的我手舞足蹈起来。“你眼里也有。”小女孩月一样皎洁的脸，在清辉里如花一样绽开了，她的瞳如月，她的眸如夜。但她现在在哪个月夜里微笑呢？
　　童年真好。一年的夏季，家乡传闻要闹地震。祖母很担心，让家里的大人们把床搬到院子里，在外边住。我可高兴了，因为可以整晚对着月亮了。那夜无云，广阔的墨底上只有一轮朗月。我蜷在被子里，驱赶着倦意，张大了眼望着她。祖母拍着我，催我快睡。“我睡不着，这月儿多圆啊！”我忙把话题扯开。祖母也望着月儿。月儿真好，没有一丝羞涩，睁大了眼也望着我，遮了我的眼。月儿模糊起来，浑身湿漉漉的。空气中出现了白色的小精灵，也披着安琪儿的白纱，长着乳白的翅膀，在空气中蹦啊跳的，顽皮淘气。天光徐开，墨色渐淡，天使们唱着圣歌缓缓而下。万物都安祥的熟睡了，映着白光，闪闪的，透明了。乳白的精灵越来越多，聚成了一条闪闪的银河，水汪汪的，仿佛轻轻一声咳，就能震落一地的水银。月儿也透明了，月华浓得似乎一握拳就能挤出水来。贪心的我伸出手去，在空中游啊游，手也染成白色的了。我慢慢把手握紧，我真的握住了月华，真的挤出水来。我高兴的大呼起来。祖母碰碰我，高呼的我从梦中醒来。我扶在祖母耳边，悄悄地告诉她我握住了月华。祖母不信。我就张开了湿漉漉的小手给她看。祖母笑了，说那是清晨的露水。我心里奇怪，但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我握住的是月华。
　　月儿隔窗偷笑，窗内烛火昏黄。母亲略见苍老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可爱的朦胧。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一切也都将成为过去。白裙的小女孩南下了，一同的伙伴也散了，邻里们如今也很少有促膝而谈的机会了。我的童年已经被锁在日记中，塑在像片上，呆板得只余下一撇一捺或一颦一笑了。但这样一个语音深重，颏下已有青须的我，还能再次与月重邀，是多么幸运啊！我激动的颤抖起来，烛焰也颤抖起来，墙上的地图也颤抖起来，那一片深绿的大平原也颤抖起来，脚下这亘古不变的古大陆也颤抖起来。为我这不易的回归吗？听祖母讲过，我的祖辈们在这肥沃的大平原上牧猪群。经历了百年，千年，人类告别了噬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时代，却依然生活在这大平原，生活在这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大地之上。可是放牧猪群先辈的后裔再也找不到水草丰美的草原了，而只能在这楼林立的都市里放牧自己的理想了。而月呢，这位千百年来文人骚客的宠物，如今也只能含情脉脉地守着孤灯，在深邃的夜空里书写恋情。真的，在霓彩下染得五颜六色的人们把月儿忘得太久太久了。而有谁又能否认，是人类自己蒙上了对月的双眸呢？
　　母亲拿起蜡烛去外间了。夜一下弥漫开去，就如同一颗浑圆剔透的露珠。今夜的月儿真甜，娇小清瘦，料料峭峭，披着白质的婚纱。就这样玲珑的一弯才最惹人怜惜。她是一位千年的佳人，是为这千年的古平原而生的吗？是这古大陆的新娘吗？写意的一弯。只有这古大陆的月才是最美的。因她古朴，因她含蓄。她的美永远与我那难忘的童年相联，与这古平原，古大陆相联，与那悠悠五千年的文明相联。
　　记得有人主张夜的黑不应有月。而在我看来，有月的清辉才有夜的深邃；有夜的昏暗，才有月的皎洁。夜如果没有了月，就没有了点睛之笔，就没有了灵性。不过，这匆匆十几年的光阴也把夜的瑰丽冲淡了。看来只有人类沉积的文明，人类文化的底蕴，才是这夜无尽的张力；只有不削不损的人性才是夜的魂；人才是夜的精灵。
　　母亲在外间招呼我吃饭，等待我的只有一碗清水面。我皱了皱眉头，母亲一脸苦笑。哎，看来没有霓虹而有月的日子，只有一碗清水面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