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郎已恨蓬山远”

——南戏《宋子京》钩沉

 徐宏图

“刘郎已恨蓬山远”，是宋代词人宋子京【鹧鸪天】词下片中的一句。可他何曾想到，仅凭这一句，竟然打动仁宗皇帝的心，亲自把自己的宫女赐嫁给他，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而戏文弟子则立马编成一本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南戏《宋子京》演出，至今尚存三支佚曲，收入明纽少雅《九宫正始》及近人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中，依次为：【降黄龙】“夜色生凉”、【黄龙袞】“宝月照人明”、【前腔】“月影落杯中”。从套曲组合看，当是南戏温州时期的作品。剧情大致如下：

宋子京，名祁，湖北安陆县人。出身望族，从小即才华横溢，宋仁宗天圣二年，二十五岁那年登科，与兄宋庠同举进士，时号“大小宋”。按照礼部的排名，小宋排名第一，当为状元。然而，由于皇太后提出异议，称自古长幼有序，“弟不可先兄”，乃擢宋庠第一即状元，而置宋祁为第十。子京在朝廷做翰林学士时，一日，策马过京城繁台街，巧值皇家的车仗回宫，香车宝盖连绵不绝，十分壮观。其中一辆华丽的车上坐着一位宫女，掀开车帘惊喜地叫了一声：“啊，那是小宋！”子京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闻声抬头，原来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宫人，正对他回眸一笑。未及答话，车仗已走远了，却在他的耳畔留下清脆的叫声，盘旋不止，不禁萌发了爱意。回来神来一想，又觉得只是黄粱一梦罢了，因为那是皇上的女人，岂容他人妄想!回到家中，不禁仍有所思，便写下了【鹧鸪天】这首词，以抒发内心的爱慕、无奈与忧怨。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心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上片四句称自己在狭窄的道路上恰遇到华美的宫车从身旁经过，一声娇滴滴的呼唤他的名字声从绣帘中传出，顿时令他肠断魂消。猛抬头一看，宫女乘坐的车已在人海茫茫中匆匆离去，令他不禁怅然不已。下片五句是抒情。抒发了宋子京对偶遇佳人欲诉衷肠却不得相见的忧愁之情。最后两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则借用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的诗意，改“一万重”为“几万重”，更加突出这种愁绪与苦闷的深切，也使词人的相思之情显得越发深重，情感更加鲜明、沉重，表现两人今后再相会的渺茫与遥遥无期，从而写出了宋子京对宫女无限的相思之情与怅惘愁绪。这首词问世后，顿获好评，宋著名词人黄升称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立即将其收入自己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并介绍了写作背景与经过。宋仁宗读了这首词之后，深为宋子京这位情种所感动，立即向手下查问：当日后宫第几辆车子？哪个人呼唤“小宋”？有一位宫女自陈道：小人侍候御宴时，见过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称“小宋也”。我在车子上偶尔见到他，也呼一声“小宋”呢。仁宗听罢，即召子京入宫谈话，仁慈并从容地语及此事，而子京却有如大难临头，惶恐之极。仁宗笑曰：“莫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其实，蓬山并不远呢!”说完，即下旨把这位宫女赐给了子京。子京听罢，惊魂初定，有如异想天开，喜从天降，真所谓：“一阙绝妙词，抱得美人归!”

本剧的历代改本，可考者有元南戏《宋子京成亲记》、明传奇《四喜记》、明杂剧《宋庠渡蚁》，依次简介如下：

一、元南戏《宋子京成亲记》

《宋子京成亲记》，见明徐文昭编《风月锦囊》卷17，剧本佚。其情节，据改编本谢谠《四喜记》第31出“仁主赐婚”可知，演仁宗皇帝有感于宋子京《鹧鸪天》词，亲自将宫娥郑琼英赐给宋子京的成亲场面：先由副末登场宣布“今宵合巹，喜气盈门”，宋子京与郑琼英的婚礼即将开始，吩咐赞礼人进场伺候。赞礼人登场，唱【金钱花】：“画堂风景难描，难描。银屏彩烛光摇，光摇。九重恩诏凤鸾交。”接着，宋子京上场，唱佚名曲道：“连理枝荣，并头花好。天喜吉星高照，花烛喜承恩诏。跨凤瑶台，占尽古今荣耀耀。”郑琼英上场，唱【生姜芽】：“天街暗馥飘，转轻飚。双灯灿烂舆前导，锦缠头，碧玉箫，风光好。”众唱：“仙娥含笑离蓬岛，喜当良夜结良姻，奇逢不负花前叫。”唱毕，圣旨官到，宣读对旨：“奉圣旨，将宫嫔郑琼英赐宋祁，行夫妇礼。秀女一人、太监一人从嫁。望阙谢恩!”谢恩毕，赞礼人请新人行礼。礼毕，送新人请后堂筵宴。宴毕，请新人归洞房成亲。入洞房后，宋子京借【忆奴娇】“花烛红摇，感君恩似海，特赐鸾交。牵红处自爱福缘非小”云云，以谢皇恩；郑琼英则借【斗宝蟾】“谁料赤绳曾系定，红叶不须劳。美才高，一曲鹧鸪新唱，胜似月老”云云，赞许宋子京的词做得好，一阙【鹧鸪天】，胜似月老牵红线。接着，他们继续对唱，其中【锦衣香】庆幸自己因祸得福，郑琼英唱道：“叹长门静悄，再经春銮舆不到。自分今生里孤眠尽老，不期祸变翻成佳兆。”【浆水令】“喜孜孜鸾颠凤倒，美津津露湿花娇”则描尽了新婚之夜的美妙。四句下场“一曲鹧鸪天，博就鸳鸯侣。此事古来稀，万世颂明主”则是对全剧情节的概括。

二、明传奇《四喜记》

《四喜记》，明谢谠作，现存《六十种曲》本。所谓“四喜”，是指其“家门题目”所谓“宋公编竹桥渡蚁，宋子京花烛奇缘。慧云僧他乡遇故，一门宋兄弟状元”。事出《宋史》本传，演宋郊、宋祁兄弟俱臻显贵事：宋郊以救蚂蚁获中状元，宋祁以《鹧鸪天》词得宫人郑琼英。有关宋子京的花烛奇缘，则全搬南戏《宋子京鹧鸪天》。唯一不同的是南戏宫女无名，《四喜记》取名“郑琼英”。试看以下关目：

第1出“家门始终”【汉宫春】，称“小宋风情奇绝，向花朝禁苑，闻呼情热。何期戏咏私成，宸聪遽彻。蓬山不远，奉纶音洞房姻结”，简直就是南戏《宋子京》的故事梗概。第28出“禁苑奇逢”、29出“词倾宸听”、30出“诗咏花鱼”，31出“仁主赐婚”演宋子京与同年李淑偶过御街，恰遇宫车经过，中有一位宫女挑起窗帘，看见英俊的宋子京，不禁叫了一声：“呀!原来是小宋!”子京不及与她对话，宫车早已远去。望着匆匆离去的宫车，寻思道：“适间第四位，她与下官不曾相识，何故叫此一声，使人不能不动情也。独步无聊，不免撰一小词则个。”于是口拈著名的【鹧鸪天】。李淑忌恨子京，便将此词教会乐人，传入禁中，并上疏弹劾子京，不料仁宗非但不加罪子京，反而宴会群臣，将这位宫娥赐给子京。她就是郑琼英，蔡州郑参政之女，入宫后暗自幽怨。喜结良缘后，即迎双亲团聚。

三、明杂剧《宋庠渡蚁》

《宋庠渡蚁》，作者不详。原本佚，其情节据《四喜记》第9出《竹桥渡蚁》、第10出《天祐阴功》可知，原来是演宋祁、宋郊“二宋”科举事：二人未出世时，父母在庐阜祈祷，梦见许真君授以《小礼戴》曰：“以遗尔子。”后生二子，命他们在许真君观中读书。西竺僧慧云亦住观中，他相小宋祁有科举的名份，宋郊(庠)却无份。一日，正值久旱逢甘雨，宋郊欲写一首“喜雨诗”，便带书童永昌到碧玉台散步，见亭西竹边有数十万蝼蚁落在水中，不得活命，顿发恻隐之心，即永昌一起将数根枯竹破开，编成小桥渡蚁过河。城隍上奏玉帝，玉帝称其凭此阴功，合当连中三元，暗中更换了他的骨相。于是，乡试、会试，宋郊均头名，宋祁屈居第二，直到殿试，才是宋祁第一，宋郊第二。然而，正试发榜时，却改作宋郊第一名，宋祁依然屈居第二。为何如此？城隍又上奏玉帝，玉帝答道：宋祁本该中状元，故先上榜了。后待阴隲星换榜，宋郊升作状元，以报阴隲。下演宋祁作【鹧鸪天】词，感动了仁宗，将自己的宫娥赐了他等情节，与南戏《宋子京》几乎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