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图:中国戏曲成熟的标志是南戏而不是元杂剧(之三)——元曲研究之六
(2020-10-23 08: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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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曲成熟的标志是南戏而不是元杂剧(之三)
徐宏图
又如引用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说温州“九山书会”“当为元代组织”一语之后,下结论说:“周贻白接受青木意见,考证解释了障碍元代说的一个疑问,即编写《张》剧的‘九山书会’并非南宋独有,‘当为元代组织’。”这也难脱误解之嫌,因为周先生这里是针对清张大复为元代南戏《董秀英花月东墙记》所注“九山书会捷机史九敬仙著”一语说的,意谓这个“九山书会”中既然有元人捷机史九敬仙,那自然为“元代组织”。原文如下:
清初张大复《寒山堂曲谱》,引《董秀英花月东墙记》注作:“九山书会捷机史九敬仙著”。史为元人,则“九山书会”当为元代组织。[3]
问题在于这个元代的“九山书会”是否属于南宋温州“九山书会”的延续呢?从周先生后来的论著中可知他是相信的。请看他在《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第七章《南宋时期的杂剧与戏文》中说:
所谓“九山书会”,“九山”亦温州别称。可见这本《张协状元》,即系温州地区的书会所撰。按书会的组织,在南宋时期的临安即已有之,……如当时的临安,亦有武林书会的组织,直到元代还在活动。这个九山书会虽不知起于何时,但以当时的社会风气而言,当不至于在南宋以后。[4]
这里,周先生不仅明确指出《张协状元》系温州九山书会所撰,且指出这个书会“不至于在南宋以后”,可见温州“九山书会”,跨越宋、元两代。而《张》剧的九山书会与史九敬仙所在的九山书会,则分别属于宋、元两个朝代,《新证》把它们统称为“元代组织”,显然有误。周先生于同书述及《张》剧与宋杂剧的关系时还说:“假令这本《张协状元》是南宋时期的作品,则这种末、净、丑的滑稽穿插,实为当时短暂演出的杂剧形式的掺合。”可见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张》剧不是南宋时期的作品。
又如引元燕南芝庵《唱论》“南人不曲,北人不歌”一语之后,竟然说:“这条禁令反映的是宋金与宋元南北对峙时代,南北曲互相隔绝、各自为统的乐坛现实。及至蒙元灭宋统一,南北曲的隔绝状态自然打破,呈现为互相交流之势。元代中期之后,沈和创‘南北和腔’,南曲家克隆复制北曲已成风气。”这里至少存在三个问题:一是一个歌唱家从实践中总结出一条经验“南人不曲,北人不歌”,是不可能成为一种“禁令”的;二是宋金与宋元时期南北曲并未隔绝,据《宋史·乐志》载,南宋之初已有大批南方乐工被掠入金献艺。至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三月,凡“秘书图书、太常寺祭器、乐器、法服、乐工”等,“随元兵北行”。元灭南宋后,大批北曲家南下。可见南北曲一直处于互相交流之中,并不存在南曲以北曲为源的问题。所谓“南人不曲,北人不歌”,似不可解为“南人不唱北曲,北人不唱南曲”,而应解作“南人不可如唱南曲那样唱北曲,北人不可如唱北曲那样唱南曲”。三是关于“元代中期之后,沈和创‘南北和腔’”的提法,早已被曲界所否定,没有必要重提,只有看一下早在金代,至迟元初的散曲家杜仁杰作的商调《七夕》散套所用的南北合套:【北集贤宾】、【南集贤宾】、【北凤鸾吟】、【南斗双鸡】、【北节节高】、【南耍鲍老】、【北四门子】、【尾声】就一目了然。可见,所谓南曲“克隆复制北曲”、“北曲南化”的种种推论,均不存在。
又如引《南词叙录》“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与《张》剧曲调比较,及《张》剧所用“李巡”、“秋(瞅)”、“洒家”3个北方方言,来论证《张》剧的编演地非温州而是杭州,也不足为据。首先,据钱南扬等南戏学者考证,南戏从温州传至杭州的时间约在南宋光宗朝(1190-1194),而《张》剧问世时间有可能在此前的宋孝宗乾道至理宗端平年间(1165-1233),其时距南戏诞生期北宋宣和年间已过半个多世纪,在曲调方面,与初期的“里巷歌谣”相比,已有长足的进步,是不足为奇的。其次,关于《张》剧所用北方方言,《新证》仅举3例,而南戏研究专家胡雪冈、侯百朋,分别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补注》及《戏文中的温州方言》[5]两文中例举41项与50项,其中大部分出自《张》剧。《张》剧流传外地后,吸收两三个外地方言当在情理之中,何况这三个词语均为了适应剧中北人身份所需而用的。第三,最大的失误还在于绕开《张》剧本身的实据不举,而这些实据足以证明该剧编演于温州:一是明确指出演出地点在温州,时称“东瓯”,如本剧开场末角所诵【满庭芳】说:“《张协状元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东瓯”为温州的古称,有《史记·东越列传》称温州汉时为“东瓯王”驺摇的封地、《温州府志·建置》称“汉时为东瓯国”、《永嘉县志》引王叔果《重修庙记》称“吾郡古称东瓯”等古籍可证;二是明确交代本剧编撰者是温州“九山书会”,如第二出张协唱[烛影摇红]曰:“真个梨园院体,论诙谐除师怎比?九山书会,近日翻腾,别是风味。”“九山书会”其实就是温州书会,“九山”早就成了温州的代称与雅号,因温州郡城环列九山,世称“九山城”,又称“九斗城”(《永嘉县志》引王叔果《孤屿志》);三是剧中用了大量温州民间独有的方言俗语,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去门上画个白鹿”一句,意谓“求个好运”,本剧先后两次用了这句话,第27出出自丑角赫王之口:“钧候万福,愿我捉得得一盘粉,一铤墨。把墨来画乌嘴,把粉去门上画个白鹿。”意在希望求个好运,能把女儿胜花嫁给新科状元张协;第48出出自净角柳屯田之口:“曾共乌门上画个白鹿,青霄有路。”意谓托赫王的福,获得官运亨通,如青霄有路。案:“白鹿”指温州城,旧称“鹿城”,相传建城时有白鹿衔花穿城而过,时人以为祥瑞之兆,故名“鹿城”,宋林景熙《鹿城晚眺》“古城仙鹿远,百感赴斜曛”、元李晔《发鹿城》“孤城辞白鹿,小县入青田”、《温州竹枝词》“九山抱郭青如接,白鹿衔花瑞草呈”云云亦可证。
此外,《新证》所引用的近年出土的磁州窑器物上的金元词曲调牌,均可从《全元散曲》中找出,属于金元时期的产物,并非原生曲,与宋代的《张》剧不发生必然关系,用以考证《张》剧的编撰时间等问题难免无的放矢,恕不赘述。
综上所述,《新证》由于证据不足,又有意无意地偏向元杂剧,并误解前人的某些观点,因而导致最终无法证明《张》编演于元代的杭州,而只能是宋代的温州。也无法证明有所谓“南曲源于北曲”、“南曲克隆北曲”、“北曲南化”等现象,而只能是互相交流与吸收。更不能证明中国戏剧的成熟标志是元杂剧并非南戏,事实恰恰相反,南戏不仅比元杂剧早出,且比元杂剧成熟,故能成为中国戏剧最早成熟标志的,除了南戏别无选择。
(《戏曲艺术》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