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岁的爷爷光着膀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发现他身材不错，便偷拍了一张。

爷爷

从台湾出访回来，我专程到了一趟惠州，把爷爷从弟弟处接到北京。爷爷与我约一年没有见面，当出租车驶入弟弟的小店门口，爷爷坐在小板凳上，一眼就看出了我，大抵眼光又散去了不少，他特意向出租车前凑过来，终于确定是他的大孙子，突然满心的喜悦——把我的行包抢着接了过去。

到了北京，我特意给爷爷买了一张松木床，爷爷怯怯地坐在上面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床了。我将被褥铺开，爷爷摸了摸，好厚实。虽然不经意的话，却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就想，我再也不和爷爷分开了。

爷爷一晃八十四了，过去是家里的主心骨。而现在却一下子变得对我十分的依恋——仿佛我就是他的世界。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没有我的带领，他是轻意是不敢出门的。我每天都有一大堆事要忙，只得早晚带他到小区散步，时常会碰到一群老人在小区的广场打太极，我怂恿爷爷去学，爷爷摇摇头，露出胆怯的面容，躲在我的身后，偷偷去打量和自己相仿的老人们，仿佛是在偷窥另一个世界。

爷爷不会普通话，也听不懂北京腔调，一口的土话已经在他的心里和脑海里生根，无论到那里也是改不过来的，与人交流甚少。遇到开电梯的阿姨，便露出没有一粒牙齿的笑容，每次坐电梯，爷爷都感到很新鲜，问我，开电梯的那个女的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偏偏在我们这一层门就开了。我只是说，我按了门铃，她就知道了。爷爷点点头，他没再问了，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迷惑——他俯下身子，悄悄地在电梯门口寻找门铃去了，出了电梯好半天，他似乎憋不住了，便又问我，怎么没有看见铃铛？

一次，我带爷爷去吃拉面。他又被拉面师傅的手艺惊住了，站在师傅面前仔细端详许久，直到我帮着他把面端到桌上，招呼他去吃，这才醒悟过来，啧啧不停地夸奖拉面师傅的手法绝伦，所以吃起面来，又夸拉面地道。我揶揄道，这是兰州拉面，你没去过兰州，怎么知道地道？爷爷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反正就是好吃，好吃就是地道。我见爷爷兴致高，也就不与他争辩，心里盘算着还有什么新鲜的，一定让爷爷知道。吃罢拉面，爷爷又问我，一碗多少钱？我只好如是回答，7块。爷爷沉默了好久，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以后还是少来这地方。

大多数时间，爷爷还是在我的书房里消磨。他最喜欢《论语》，因为他小时候读过吧，爷爷曾教过私塾，《论语》或是他教本。读一本好书，就如是朋友，一辈子也忘不了。爷爷沉浸其中，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与朋友聊天。一日，爷爷竟然与我聊起孔子是富是贫这个问题。我说，古代教书的，没有几个有钱的。孔子的生活都是他学生子贡负责的。爷爷摇摇头，道，孔子其实是有钱的，《论语·述而》中，孔子曾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凡是他的学生，都得自愿交一捆腊肉。一捆腊肉，应该在两块以上，孔门弟子三千，以一年六千块腊肉计算，即便是在今天，至少也算得上百万富翁了。我问，六千块腊肉，我这一百平米的房子塞满了也装不下，孔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房子装呀！爷爷笑了，子贡呀。我惊讶了，子贡富有千金，也许就是靠卖孔子的腊肉发家的。爷爷不由又想起了弟弟，没能供弟弟读书，他一直很愧疚，对我说，你们两兄弟，一碗水没有端平。连孔子都要收学费，我们穷苦人家，也是没办法的。我只好说，都过去了，就不要回头计较了。

爷爷有时思考着如此深邃的问题，实则上，他已经回到孩提的时候。譬如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再用筷子，改用调羹了。我小的时候，就是用调羹吃饭的。大抵爷爷没有了牙齿，吃饭时，总是有饭粒掉到地上。他就会自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我呢，则装着一本正经，严厉训斥，把掉到桌上的饭捡起来吃了。爷爷不愿意，于是做出调皮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象他小时候掐我耳朵去掐他吧！只好学他小时候唬我们一样吓他，洒饭，当心雷公打。爷爷禁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那瘪嘴巴似乎也圆满起来。又譬如，他也不太喜欢讲卫生了。他吃过饭，就随手拿厨房的抺布擦嘴，我去制止，他还摆出一副得理的姿态，这么白白的抺布，做抺布真是可惜了，擦嘴正合适。我是如何变得有耐心的，连我自己也很惊讶。但他是一块抺布，擦嘴就是不行的。——对于小孩子，是不能听之任之的，应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决不能做的。

    另则，随着爷爷的到来，我突然心里突生出许多牵挂来。外出与朋友吃饭时，总会想起他，是不是也吃了。去菜市场买菜，总是想到是不是爷爷爱吃的。爷爷睡后，我总得蹑手蹑脚去看他一眼，生怕他的被子掀开。有时候，我会幸福地想，我是否会和爷爷一样，到了他这个年岁，是不是也会让人不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