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国学热的思考16——诛人心与诛己心
(2010-05-01 06:5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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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心之论私字国学热大弊赵盾杂谈 |
分类: 信马且由缰 |
如果仅仅在操作的层面讨论诛心之论,那诛心之论的弊端几乎是难免的,结构性的缺陷,引申为制度性的缺陷,最终导出基因性的缺陷,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从修养的层面审视诛心之论,我们也许会发现一些新的因素,这些因素,在旧时代曾经引导着人们走上自我完善的道路,在新时代,它也许同样能给物欲痛苦中难以自拔的现代人以某种启迪。
操作层面的诛心,通常指的是诛他人之心,因他人的言行表现,追问他人的动机用心,拷问他人的灵魂,以达到监督敦促的目的。史上诛心之论的正解,大率本于此。董狐对赵盾的诛心,便是此类诛他人心之典范。这种诛心,若行得正持得稳,的确有正风励俗的功能,虽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却也可以勉人心于平常。
但修养层面的诛心有别于此,修养层面的诛心,是诛自己之心,是审视自己的言行表现,追问自己的动机用心,拷问自己的灵魂,以达到提升自我完善自我的目的。孔子称人少有见人过而能自讼者,慧能也称见人过不见乃人之大弊,适足以见,古来能诛己心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虽然做到的人很少,但它却代表着中国人文修养的一个主要方面,那就是自我修养、自我约束和自我磨砺。这种自我磨砺,从形式主义的角度讲,就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从客观形势的角度讲就是“行拂乱其所为”,而从主观意志的角度讲就是“动心忍性”,其目的无非是“增益其所不能”。而所有这些自我磨砺中,最为提纲挈领的,其实便是诛自己之心。
佛家讲善护念,禅门讲安心,儒家讲正心,道家讲歇心,都是要在这心物之间找到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使人持续稳定的道德状况、心理状态得一基本保障。一般来说,物象起,心象应,算是正常的应激反应,但物象起本乎自然,生生不息,心象应发乎自然,为情致累,在这一点上,人和自然是耗不起的,所以如何掌控心对外物的感应,不使心迷于外物,便成了古来一大问题,特别是在东方,人的大部分智慧,都用在这件事情上了。
当然,善护念、安心、正心乃至歇心,都是极高明的平常道,领会者能识之,践履者能得之,其平稳中正,正得其常心。至于诛心,恐怕就凌厉火爆得多,算是非常法,就好比用毒药练功一般,求其速效,略其乖讹。对自己的邪僻怠惰大刀阔斧,刚健精进为自己的精神道德杀出一条出路来,这种大勇,惟大圣、大智、大德堪之,因此非常法也可成就非常人的非常道。只不过这待己的严酷,容易衍生出待人的严酷,因而待人处失于和,倒可能伤了自家的涵养,这也算是诛己心之大弊吧。
诛己心的关键在于这个己,诛心其实很容易掌握,诛人心时的痛快淋漓,是不需要他人来鞭策号召就能使人上路的。但说到诛己心,人们通常便如堕茫雾不知所措了。常言道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这是情势使然,但人不是刀,刀宁折不弯,除非断刃折锋,否则断难削到自己的把,人却不然,曲折处尽多,只是不肯曲折到芟夷自己的芜杂,这份自我呵护才是障住泰山的那眼前一叶。
以前与人论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那人倒是领会得快,有一次大约有人冒犯他,他便理直气壮地嚷起来:要是别人这样对他,他会怎么想,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他凭什么这样对我?看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绝非作伪。就彷佛他真的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悟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终极道理似的。
我本想告诉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是用来做卡尺卡别人的,那纯粹是一种自我修养,不能当成抡向别人头顶的大棒,像别人这样对他他会怎么想,这样的句式应该换成别人这样对我我会怎么想?惟其如此,才能心平气和,若把这些都按在别人头上,便越发地郁郁难平,到头来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自己,投江而死也未可知。但以他当时的情绪状况,这样的话就算不是火上浇油,恐怕也都是对牛弹琴,因此我也只好不当与之言而不与之言,以保不失言了。
这就是我们平时所处的一般状况,我们了解的行为尺度道德原则并不少,我们大约也知道一件事该怎么做,怎样算是对的怎样算是不对的,但我们都把这些知识用来要求别人,从不曾在自己的身上尝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尚且如此,像诛心这样严酷的“大事情”,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但是诛心,其实是要从自己诛起的,惟从自己诛起,才能表里如一,于诛人心时呈现出勇往直前鞭辟入里的力量。董狐诛赵盾之心,言之凿凿,单刀直入,一剑封喉,其平时与此原则休戚相关生息与共,才能如数家珍举手即得,鉴人得失一眼看穿。反之,那些假门面嘴把式,巧言令色比类攀附,相比之下就都是些花拳绣腿了,到关键时刻是丝毫用不上的。而且人们长久溺于口舌之便,而不肯自求诸心,到头来就会在大事关节上狐疑不决,即便想要诛人心,通常也找不到关节,只能瞎蒙一气,或者所行按照事先规划好的线索一路罗织下去,就像廷尉对周亚夫那样。
记得文革时有句著名的口号名为“狠斗私字一闪念”,如今向人道及这句话,恐怕会惹人耻笑的,但平心而论,这句话其实没什么不妥,狠斗私字一闪念,才能立公心树正气,才能充大体去我弊,这本来也算是修养的不二法门,诛己心的关键所在。但这句口号当年实行的时候,却变成了抡人的大棒,没有人去狠斗自己的私字一闪念,都把这句话当成尚方剑整天死盯着别人的私字一闪念。于是人济人的修养便成了狗咬狗的闹剧,这也算是诛人心不诛己心的一个有力佐证吧。
若一心盯着别人的脚跟,一心看着别人的言行,再好的道德原则修养法门,都只能成为不相干的赘疣废物,到头来扰乱人心,有不如无。即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中正温良的道理,成为手电筒之后都如是荒谬,反观诛心这样激烈的法门,若一朝成了手电筒杀人刀之后,其后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诛心于历史上的恶名,大约与这种只诛人心的手电筒模式也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一个人若能勤诛己心,慎诛人心,便可得诛心之正,退一步讲,一个人若能勤诛己心,严诛人心,也可以收诛心之功平诛心之弊,唯有那些只知道诛别人之心,却一味给自己的心找借口寻呵护的人,便只能承诛心之弊,与诛心之功怕是今生无缘了。这种惟诛他人之心的人,相比之下,反倒不如假豁达之名,行怠惰之实,绝不肯碰自己的心因此对他人之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乡愿之流,后者固宜为德之贼,但也只是蟊贼而已,两害相权,倒胜似那些拿着诛心大棒四处乱敲的强贼。
所以,诛心说到底是一个较高深的文化遗物,它不宜在文化普及的程度上阐述发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谈到这个问题,其实是因为它虽然在现代屡遭非议,其流弊却至今阴魂不散,因此略为正名,强除大弊于万一,以俟夫知其味者共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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