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宴菊花诗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己,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
正说着,宋妈妈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合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是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梵香我也情愿。”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动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做东。虽然是个玩意,也要曕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作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踌起来。
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多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得周到。
次日湘云便请要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不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
众人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搽桌子,安杯著。各人就座,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座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在让薛姨娘。学姨娘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芯薰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送去。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了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座位,又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墎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堪壶来,拣了一个小小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宝钗也走过来,令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
说着,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两个都勾了,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有个水亭叫‘枕霞阁’,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都写出来交与迎春。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谁作的,底下赘明谁的号。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道:“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大家又评了一回,复要了热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