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快结束了。明天一上班，又将是忙乱的工作。

节前就和小何商量好的，今天要继续走访老兵。

目前，我们手里重庆主城区的老兵资料，就只有两位了。一位是驻印军技术兵团的王伯均，一位是上海淞沪抗战八百壮士之一的杨养正。

一早起来开始电话。杨养正老人家里的电话是方军老师给的，仍然没人接，一个国庆假期里一直没人接；

王伯均老人的电话是上次走访谭鼐爷爷的时候他给的。今天一接就通。居然就在我们江北区，驱车十几分钟就到。

王伯均，1925年1月3日出生。重庆綦江人。原中国驻印军技术兵团一营八连。

走进王伯均老人家里，室内典雅大方的气息一时让我有些惊讶。连日来老兵的家里晦暗或阴霾的气息，与此刻如此明媚阳光的气息几乎格格不入。那一刻，我真的很为老人庆幸。

老人端坐在沙发上，笔直的坐姿，一如他曾经的军旅生涯。对我们的到来，老人初初并没有显出多少激动。家人告诉我们，他现在的听力有些迟钝了。

我大声地在老人耳边说话。老人终于开始给我们讲述那段烽火岁月。

老人的人生故事，与此前我们走访的谭鼐、徐德泉两位老人比较相似。都是在抗战烽火中参加远征军，而后辗转到印度加入技术兵团，而后辗转回国。

但是，就是这样的人生往事，老人讲述起来已经非常激动，甚至脱掉了外套。我很担心老人的血压，他女儿说没有问题，但是父亲确实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

老人说，在印度的南木迦，一个队才20多辆教练车。受训40多天就担任助教。但是，针对当时的战争环境，进行了大量的野地训练。

他说，在密支那战斗激烈的那段时间，他们也曾被抽调到战斗序列，准备应对密支那失败后的战局。

他说，那时，很多的四川大学生、青年人参加远征军，被送到印度。

1945年6月，随着中国军队大反攻的胜利，王伯均老人所在的技术兵团奉命回国，沿着中印公路和滇缅公路，回到了昆明。

老人描述野人山的危险和紧张：“上十八，下十八，不上不下一十八。”

老人说，在印度，最深的记忆就是，千万不能做亡国奴。眼见着印度人面对英国人的那种卑微和下贱，中国士兵的心里都是一样的不屑和愤慨：我们千万不能像印度一样，不能做日本人的亡国奴！

这样的愤慨，今天我们听起来依旧热血澎湃。在国破家亡的危机面前，王伯均、谭鼐、徐德泉这样千千万万的青年人，不论为着怎样的目的走上抗日道路，他们的心中，总会被保家卫国这样朴素的伦理激荡。

我想起昨天在建川博物馆里看到的川军出川的那些图片和文字。抗战八年，四川一共为抗日前线输送了30万川军、300万壮丁、300万劳工。这样伟大的贡献，在整个抗战史册中绝无仅有！以至于1945年10月8日出版的《新华日版》会以这样醒目的社论昭告天下：《感谢四川人民》！

我为自己是四川人而骄傲。我为四川在卫国战争中所付出的一切而骄傲。我更为那些普普通通像王伯均、谭鼐、徐德泉、林建民一样的知识青年，在抗战的烽火中，锤炼出川军的魂魄以及中国军人的魂魄而骄傲。

——哪怕打得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要我的川军团！

虞啸卿这样咆哮是有历史渊源的！

从王伯均老人的家里走出，我们心里都很宽慰。我们知道，虽然他的大半辈子在出租汽车公司工作，但是，他最激情飞扬的年代，永远与国家存亡的历史紧紧相连。老人今天安度晚年，这是他们奋斗的所得。他们，比我们更应该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

下一位，杨养正，淞沪保卫战八百壮士之一，年已95岁。这几天一直往老人家里打电话，总没人接。连北京的方军都急了起来。

我给弹子石派出所电话，人家拒绝透露老人的住址，说是个人隐私。让我开介绍信去查询。我后来给小何说，看来我们这样散兵游勇的不是办法啊，要去刻一个萝卜章了！

突然想起，老人会不会是住院去了？几年前方军采访时曾说武警重庆总医院对老人的治疗有特别优惠，老人会不会在那里住院呢？我几个电话之后，居然确认了老人果然在心内科住院！

我们驱车前往位于南岸弹子石的重庆武警总医院。

不得不提一下，今天驱车的，是一位新人。小红的老公。今天的死党只有我和小何，然后新人就是小红两口子了。

夫妻俩一起来做这样的事情会是怎样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人生的岁月中总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样的幸福已经久违。只是希望，这些陌生老人的命运，可以让几乎捻熟的彼此，更加心灵相通，精神相会。

走进病房，老人正在熟睡。老伴很惊醒，看到我们，赶紧起身。

杨养正，1914年9月20日（农历）出生，今年已经95岁了。听到婆婆说老人的生日，我们马上意识到也快到了。我们赶紧记下，等待一个月后为老人祝寿。

我们都是从方军的博客上知道杨养正老人的。当年淞沪保卫战守卫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如今尚存的已经不足一二。老人一辈子坎坷磨难，还能以如此高龄健在，真的是人间奇迹。

当年，守卫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在与日军艰苦激战后退至英国租界，却从此退到了人生的死角。杨养正老人在谢晋元将军的带领下，退至英租界，过了四年多几乎被软禁的生活。在那里，不能与日军血火疆场，甚至不能真实地表达一个中国人的情感和立场。为了纪念“8、13”抗战一周年，他们与英国人发生了械斗，只为了可以表达中国人的纪念！

亡国亡家之恨，我想，也许是这辈子杨养正老人心中最不能挥去的痛了。抗战八年，这位铮铮汉子，却只有四行仓库那一场血火拼杀，余下的光阴，就是被英国人软禁、被日本人奴役。

四行孤军的命运，史书中多有记载，我不愿多述。在医院的半个多小时里，老人一直熟睡，我们也无从聆听。婆婆说，爷爷的肺不好，睡眠不好，只有中午这会可以好好地睡一下，晚上又是要靠几片安定才能入睡。国庆节前，他在家里突然感觉发冷、抽搐，家人赶紧送他到医院治疗。这两天好些了。

杨养正老人有5个子女，境况却都不太好。老人当年从南岸区副食水产公司退休，至今每月只有1400块钱的退休金。如今，老人住的是政府提供的廉租房，待两位老人过世后，政府会收回房屋。婆婆很想自己的女儿可以继续住那个房子，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其他的房子。

三年前，方军采访过杨养正老人后，重庆的各大媒体以及一些志愿者也曾看望和帮助过老人。重庆市政府也给予了老人一些生活上的照顾。武警重庆医院也对老人的看病住院给予了自费部分的一半减免。单就文字上看这些，似乎重庆市政府也做得不错了，然而，看过老人后，我却觉得，远远不够。

老人睡得很安详，我们不忍打扰。他即使睁开双眼，也不会看见我们。抗战中，他的左眼失明；十多年前，右眼也逐渐失明。

但是，我们来过，在老人的心里，或许会闪过一丝的光亮。这份光亮，即使暗淡，也会或多或少地明媚老人孤寂的心灵。

今天最后的时间，还是要去看看邱爷爷。

现在我们已经确定，邱爷爷是所有老兵中，境况最糟糕最需要我们重点帮助的老人。

进屋的时候，邱爷爷正在给婆婆浑身擦药。这样的情景再次让我和小红感觉惊讶而难过。

婆婆的背部有两大块的溃烂。都是夏天没人照顾的后果。现在随着天气转凉，背部的溃烂处慢慢地结疤了。

邱爷爷的气色好过上次，我心里祈愿是那个“泛福舒”特效药的作用。但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那些因为经济而生的琐事。我们只好对他说，您以后不用操心这些钱的问题了，生活中这些问题我们都会为您解决的。

其实，我们可以做到几成，做到哪天，我们自己并没有信心。因为爱心或者激情而走进这些老人的生活，在我们中间每个人的心里，会持续多久的热度，这是一个我们彼此没有考量过的难题。

随着走访重庆老兵的数量一天天增多，我们的工作也一天天繁重。我说，这就好比销售，第一步把东西卖出去容易，可要维护好这些客户却很难。

现在，我们已经和7位老兵建立了联系。我们不能只是他们晚年人生的一个好事者，匆匆而过。我们要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和一个称职的守护。守望他们人生的最后岁月，为他们的暮年增添色彩和暖意。

我想，我可以做到；我的朋友，也会做到。我们一起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