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天，走访老兵，喜忧参半。

一大早出门，计划寻访三位老兵。资料都是群里的前辈提供的，昨天也和老兵们的家里打过电话，确认会在家。

重庆连日阴霾，今天终于放晴，心情也格外轻松。今天将见到三位远征军老兵。传说中的远征军，我的团长我的团。

今天的路线是这样计划的：渝中区捍卫路——南山铁路职工疗养院——北碚重庆市第九人民医院——江北区海尔路邱爷爷家。

会很繁忙。而且，连日来工作的压力，害得我一天到晚紧张地忙碌。昨天出差从璧山回来，实在困得不行，居然在高速路入口外睡了一个小时。朋友后来说，你真是强啊，这是重罚的啊！

但是再忙再累，今天的走访是必须的。我们有的是时间调整自己，但是老兵们的时间，稍纵即逝。

第一位，谭鼐。群主提供的资料，驻印军技术兵团一营三连。

今天的走访，一扫上周的晦气。谭爷爷的住址在渝中区捍卫路，我们直接就找到了。是一幢有些年代的楼房，但走进家里，房间很干净，摆设很整洁。

婆婆热情为我们倒水，谭爷爷高兴地和我们讲述自己的人生往事。

谭爷爷，乐山五通桥人。1924年3月1日出生。抗战烽火正烈时，1943年，他来到重庆，眼见着重庆城被日本轰炸，愤慨不已，适逢国民党征兵，年仅19岁的他便参军抗战。谭爷爷说，他很清楚地记得，部队从云南昆明的巫家坝机场起飞，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印度的丁江，而后辗转到南木迦。

在印度，谭爷爷所在的汽车团被改成了驻印军汽车十团。这是一个教导团，培训驾驶汽车和坦克的助教。在印度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是，谭爷爷学到了一辈子受用的本领。

1945年，随着远征军大反攻的节节胜利，他们技术兵团的也开始驾驶汽车，运送军队和物资，沿中印公路回国。爷爷特别提到，翻越了野人山。

我问爷爷，您当时经过那里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还记得吗？

“过野人山很兴奋，因为我们就要打败日本人，可以回国了；但是，想到我们那么多弟兄牺牲在这里，又很悲伤。不管怎么说，我们幸存下来了，可他们，把命都留在了这里。”

我相信这是一位亲历者真实的内心回顾。我们至今依旧感觉心寒的野人山，在这些老兵的心中，却不只是一场失败的载体，更是无数亲人灵魂漂泊的异乡。

从印度回国后，谭爷爷的命运比较平静。他后来所在的部队在解放前夕参加了起义，谭爷爷也加入了解放军，并在1953年入党。爷爷一再强调一点，他说以前他们团长的那个助理是一个地下党员，对他们影响很大，团长和助理都不像其他国民党的官员那么腐败，而是很廉洁。

这是影响这位老人一辈子的行为启蒙。在随后的人生岁月中，谭爷爷虽然在文革中经受了一些冲击，但并不严重。爷爷说，我的历史是清白的，我抗日。即使后来官居糖酒烟草公司的中层，他依旧清廉如旧。

一个多小时的拜访，谭爷爷和婆婆健朗爽朗的笑容，给我们很大的安慰。家里，房子虽然陈旧却窗明几净，主人虽然年老却精神矍铄。婆婆说，他们俩在一起已经快六十年了。那一刻，我再次感动得想哭。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可相守相伴的光阴却可以丈量和长久地期望。

谭爷爷和婆婆执意送我们出门，并且一再地感谢。我们走了很远，回头，还看见爷爷在和邻居们聊天。我们可以肯定，爷爷在骄傲地和邻居们说，这是来看望我这个老兵的。

离开渝中区，穿过长江大桥，辗转再次来到南山疗养院看望徐德泉老人。这次可谓轻车熟路，直接将车开到了铁路职工疗养院，如今的岚苑度假村。去年，大学同学曾在这里搞了好几天的聚会，进进出出的，对这里不可谓不熟。可在前台一问，人家再次回答，没有徐德泉老人这么个八十多岁的疗养的。

差点晕倒！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不可能还找不到吧。幸好刚才在谭爷爷家里，小何有心，拍照时拍下了成都地区整理的驻印缅军幸存老兵的通讯录，里边有徐爷爷儿子的电话。

几番电话过后，终于弄明白，老人是疗养院的职工。我们望文生义，说到疗养院就以为是在这里疗养的了。

老人住在疗养院下面不远处的职工宿舍，一幢简陋的楼房里。

很清瘦的一位老人。老两口都很清瘦。房子也很清瘦。

老人并不惊讶我们的到来。可能刚才电话联络时老人已经有了准备。

不得不说一下。走进每一位老人家里，老人都会问，你们是哪里的？怎么会想到来看我们？

我们都很吞吞吐吐。不习惯表明自己的身份。只好说，我们是江北的，来看看老人家，打过日本人的。

徐德泉，成都崇州人。1943年8月参加远征军，时年不足17岁。

对于一位时年不足成年的士兵来说，战争也许是遥远的记忆，更何况是在远离本土的印度。徐爷爷也是驻印军技术兵团的，因为当时年幼，并没有参加前线战斗。在印度呆了一年多后，也是辗转回到了祖国。

随后的命运，与谭爷爷几乎相近。但是，徐爷爷的部队参加了解放西藏的战斗，而且在西藏呆了两三年。随后，分到了重庆铁路局，在疗养院退休。

虽然关于战争的记忆并不浓烈，可在老人的心中，仍有一份挥之不去的伤痛。少小离家，母亲哭瞎了双眼，每个晚上，都会点着烛火在屋前盼望，而且叫着自己最小一个儿子的名字。

十多年前，徐德泉老人得了食道癌。可坚强的老人，幸福地活到现在。虽然膝下的四个子女，已经有两个离开了人世，但老人淡然地谈论着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却在我们的心头浮动。

老人说，现在老两口每个月三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儿女也都孝顺，日子不错。

老人们再次送我们到门口，挥手和我们作别。在老人平淡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冒昧的来访者，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追忆。这些往事，或已尘封，或已涤荡，可今天，却注定会让老人难以平静。

“一寸国土一寸血，百万青年百万军。”中国的江山得以保全，真的因为有谭爷爷、徐爷爷这些年少却热血、无知更无畏的青少年。

离开南山，准备走访第三位，已经是下午了。林建民，北碚公安局的，当年曾在远征军新一军幼年队。

昨晚电话打过，知道林爷爷一年前因为脑部肿瘤压迫神经，住进了市九院。走进医院时，我们并没有想象老人的状况会有多糟，可实际的情形，狠狠地刺激了我们。

护士和护工正忙着给老人吸痰，场面极其紧张。

婆婆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爷爷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

我们极度无语。和婆婆寒暄了几句。再次被问及是从哪里来的，代表谁，我们再次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说，有这么一群人，在关心爷爷这些老兵，我们是其中的一员。

婆婆很高兴地去给爷爷讲。

爷爷闭着眼，也许听到了，因为婆婆拧着他的耳朵，言语就像对着一个孩子，很软，很粘。

我们站在床前，握着爷爷的手，我想对这位参加过远征军打过日本人、参加过志愿军打过美国人的老兵说上几句肺腑的话，可是，感激的话没说上两句，便泣不成声。

悲伤从何而来？

一天下来，之前走访的两位老兵，都不错的光景，让我们对老兵的现状略感欣慰。这是我们最想要的状况，老人们经济无忧，身体健康，我们即使只去看望，也能慰籍他们的心灵。可是，床前的这位林爷爷，是目前所有老兵信息中最年轻的一位，健康状况却最糟糕。

婆婆亲昵地叫着爷爷，让他乖乖地看看我们这些晚辈，让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值得骄傲。在婆婆的呼唤下，爷爷果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们。

我看到了爷爷眼中淡淡的泪水。

不知道是我的泪还是爷爷的泪。

壮怀激烈过了，烽火硝烟过了，人生的激昂过了。末了，即使身陷病榻，这一份曾经的激情仍旧会被唤醒，会被激发。

我们让一位几乎要浑沌的老人在迟暮之年，回想自己的青春往事，是善事，还是罪过？

而眼前，婆婆对爷爷的那份照顾和体贴，映照的不就是数十年的相濡以沫？

老伴，老伴。

婆婆姓蒲。我很敬重的一位女人。看得出，年轻时漂亮而知性。她不停地说着感谢，送我们到楼梯口。

永远有多远？地久有多久？见过婆婆，也许，自明。

从北碚出来，心情很有些沉重。一天来，老兵的状况让我们轻松了一下，可林爷爷的病情，我们知道，并不乐观。

从每一位老人家里离开的时候，我都留下了我们的电话号码，嘱咐他们有什么需要一定给我们电话。但是我心里知道，在这些老人心里，天大的痛苦，都要自己扛着，不会告诉我们的。我们只有自己去看，去体会，去一点点地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路过梅花山。虽然几乎要闭馆了，但我们还是进去参观了一下。张自忠将军的墓地。民族英雄，千秋英烈。

我想，明年的5月16号，我会和张可宗爷爷一起来这里的。

今天的计划基本上完成了。三位老兵。

但是，刚给邱爷爷买了增强免疫力的“泛福舒”，今天一定要送过去了。于是，继续，往邱爷爷家里去。

没想到，走进邱爷爷家里，却看见爷爷睡在小屋的木质沙发上，很惊讶。

爷爷说，输水四天了，吐，全是黑水，头晕，无法站立。而且，婆婆也在输水。

坐在床边，听爷爷讲那些陈年往事，大多是家务事。我对爷爷说，别再和别人计较这个钱的事情了，您一辈子连死都不怕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们帮您。

我知道，我们帮不了邱爷爷多少，但是，我们身边有很多关心他的人，我们不是一个人。

从邱爷爷家里出来，天已暮色。看不到白天的阳光，我的周围全部是物流的大货车。极度晕眩的场景。

一天来，早出晚归，也有些晕眩了。见过幸福的晚年如谭爷爷徐爷爷，见过痛苦的暮年如林爷爷，却不知如何描述今天的邱爷爷。

车载MP3里播放着这老旧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没有沉默，却被你抓得更紧，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我付出一生的时间想要忘记你，但是回忆回忆回忆从我心里跳出来，拥抱你！”

我知道，今天，很多久远的回忆，从老人们尘封的岁月中跳了出来。我们是始作俑者，我们不能放弃。

PS：写得断断续续，因为中途接到妈妈的电话。爸爸昨天也差点遭了不幸。我在电话旁不停地哭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在我这里怎么就变成“老人老以及吾之老”？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