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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聆听》片段：

记忆之殇

                                                   除了怀疑和良好的品味外

                                                                别无其他抵抗人心粗俗的解毒剂

                                                                      ——布罗茨基

当幸福转变成不幸的时候，对一个拥有良好记忆的人来说是一种痛苦。因她记得一切，事情如何开始，如何发展，如何结局。否定一段感情，在否定对方的同时，亦在否定自己的过往，自己的眼光。这是一种痛彻肺腑的个人经验，这种经验在否定她曾经付出的一切：爱、信任、真诚、时间。当故事千疮百孔的泊在终点，她才明白，遇到他，对她而言，是一场人生事故，而非幸福。

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知道他新婚不久。她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只脚心外露的破袜，两只手掌上有着不属于知识分子的薄茧。她轻轻的抚摸着这些茧子，问这些茧子的来源。他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眼睛看着别处，说：在国外打工时留下的。这些细节让她心痛。就是这双手写出那么精彩的文字，就是这双脚在四处漂泊不定。这一切告诉她，他是个没人痛爱没人呵护的孩子。她的母性被唤起，她想好好的对他，爱他，心痛他。当他回至他的城，她给他买最好的袜子，五只脚趾分开，以免出汗弄得粘渍难忍。她给他帮一切她能帮上的忙。修改稿子中的错别字，校正一些不当的说法。他很忙，要她帮他管理所有的网络事务，并给了她电邮密码。她替他回信，替他答复编辑约稿，并且替他回复那些礼节性问候。

时间很早就在给她暗示着什么，而当时的她全然懵懂无知。宛若天启，第一次发现他在给她隐藏真相与最后一次一摸一样。那次她打开信箱，看到有一封电邮的标题是“老公”，显然这不是一封公务来函。她很奇怪，谁发错信了吗？他不是没有结婚吗？正如最后一次一样，她看到的那信电邮的标题是“爸爸爸爸爸爸”，她还以为那是她刚刚不久前才知道他已三岁的女儿会打字写信给他。于是满怀好奇的打开，谁知信的前面是情人式的撒娇后面却是相互间调情的聊天电邮。好奇仅仅害死猫吗？好奇会杀掉一颗心。令她悔恨不已的是：这颗心在第一次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什么，而非最后一次。都是她自己的错。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除非我们给了那人以伤害的机会。当她打开那封称呼“老公”的信时，看到这样的语言：“老公，你最近为什么不理我？我有几根头发都白了。你是不是有外遇了，才不理我了？我第一次婚姻也是因为对方有外遇才离掉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俗，给我时间，我们再相处一年，一年以后不行我们再离婚。”这是一封祈求爱的信，语言幼稚，言辞恳切。她看到目瞪口呆。在她的观念里，若言爱，则需要告诉对方一些基本的信息，譬如婚否，有没有孩子等。一夜情或性伴侣则无需告知对方这些信息，因这显然与爱无关。这是性与爱的边界，也是成年人交往的基本常识。

她很生气，莫名其妙的被人小三，这伤害到她的尊严。但她没有给他打电话，她想失踪，离开他，离开这段刚刚开始不久的感情。以她的性格，她完全可以放下这段感情。她删掉了自己的博文，给那些每天来她博客，贡献上千点击博文的网友留下一个告别贴，而后关闭了自己的博客。他给她发短信，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们分手吧。”

三天可怕的沉寂，没有任何信息。她不给他打电话，他亦不打。第四天，他打来电话，嗓子已哑，他难过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他说：“小傻瓜，不要离开我，除了我妈妈，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一个亲人。”在这句话面前，她伪装的坚强轰然倒塌。想到他妻子的信，想到他说他有抑郁症，想到他脚上有破洞的袜，想到他手上的薄茧，想到他的前半生遭遇到的种种不顺。她想，他们彼此间并不相爱。刚好她这边也有棘手的事亦需要时间处理，她可以给他时间。

过后不久，他来她的城。在床上，他拥着她，她问：“你结婚了？”他看着她，问：“谁告诉你的？”她说：“我在邮箱里看到了你妻子写给你的信。”她不想对他撒谎，无意间打开他的信，也是他所授予的权限下，她并没有越界。成年人面对一个已成事实的后果，应该想的是如何解决，而非谎言。他想了想说：“这是场完全错误的婚姻。这女人俗不可耐，整天就知道钱，她是为了我的钱才和我结的婚。唉，你不知道，我们去美国度了多么可怕的蜜月，整天争吵不休。你放心，我会离婚。”随后谈到他前任女友如何对他好，现任妻子如何不理解他。她捂住了他的嘴，笑着说：“别说了好吗？反正会离婚。错的未必是对方，双方都看错了人也有可能。你们更有可能是不适合。对了，你以后不爱我了，爱上别的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离开。我也一样，爱上别人也会告诉你，大家好合好散。”

她清楚的知道爱的非恒久性。爱是一种激情，而人类天性便是喜新厌旧的动物。她更清楚婚姻的不道德性。在她看来，婚姻是一项人类以爱之名充责任之实来捆绑人的自由，窒息人的天性的又一项奇异发明。但她要真诚、光明正大的爱。爱不是猥亵、阴暗、难堪之事，爱该与温暖、幸福为伴。让她做一辈子处于暗处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她不是地沟生物，因那样做会伤害到她的尊严。

她以为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但她又错了。他和他的妻子有个孩子的事情，是在她和他相爱四年之后才知道的。一位朋友无意间说起了他，说他有个孩子。她当时都僵在那里，问：多大了？朋友说：三周岁过了。既然都有孩子了，且是那么小的孩子，离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要她离开他，去选择别的生活？四年之间，他考虑过她的未来吗？她的幸福吗？她毕竟有自己的生活啊，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啊！每次她要离开他，他总说她在为难他，故意气他。他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她不清楚，他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这一切？包括爱上了别人，也可以告诉她，她会离开，会退一步，选择做朋友，而非情人。她要的只是真诚、真相和真话，难道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索要真实比索要一份婚姻还困难吗？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伤害是欺骗，最最可怕的伤害是来自于他的欺骗。要知道，他在她心目中，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敢于说出真话，道出真相的人！她爱他的恰恰是他身上所凝聚的那份真，而他却无处不在的蒙蔽他自身，宛若穿了迷彩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在她知道了一切之后，读到那封奇异的“爸爸”信之后，她给他回过一则这样的短信：“从来没有问过你，你还爱我吗？（可能是我以前太自信了）。但是今天我想问一问：你还爱我吗？”他回信：“现在我对你又爱又恨，因为你不信任我了。”收到短信的时候，她正在冲澡，在雾气朦胧的镜面上，她用手指写下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字：现在，你还要我怎么信？？？字影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以及嘴角一丝悲凉的笑。

恨是爱的又一表现。那天，她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龌龊的事。恶可以召唤恶，谎言同样可以召唤出谎言。这则短信唤起了她的报复之心。假以时日，她不会去做，因为不值得。但那天的她做了，现在往回望，人，是多么容易堕落的动物，更是一个多么不容易控制自己的动物啊，稍不留心，就会去犯错。正若布罗茨基对哈维尔所言：先生，我要告诉您，人是危险的！

图为刘勃麟行为艺术作品《城市里的隐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