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钱钟书的妻子、情人、朋友

我记得有一阵子，自己对婚姻很是失望，一个朋友劝我婚姻有三个境界是可忍、可过、可意，大部分人都在可忍与可过之间，我年轻，对折衷的说法拒绝入耳，争辩说：“这世界上是有好婚姻的，比如钱钟书与杨绛，有理解，有共同的爱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只看的是表面，你怎么知道人家生活的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我无语。但在心中，一直很想知道这对学者夫妇的真实爱情婚姻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周日在书店看到，杨绛惟一授权的传记《听杨绛谈往事》时，毫不犹豫地买了。作者是吴学昭，著名学者吴宓的女儿，也是杨绛的“师妹”。她跟杨绛家来往多，知道很多事，杨也信任她。杨在这本书的序中说：“这本用‘听杨绛谈往事’的传记，是征得我同意而写的。”

我不休不眠地看完了这本书，总算让我相信，这世界上的确有化石一样珍贵的好婚姻，集亲情、友情、爱情于一体，两心相通，两意相契，相亲相爱了一辈子。平凡如吾辈，没有这运气，也没有这素养与学养，能碰上如此好的姻缘，也许曾经碰上过，但因为自己的年轻，没有好好把握。但确切地知道这种幸福，存在过，也是一种爱情信念。

杨绛是钱是妻子、情人、朋友，这话可不是我杜撰，那是1935年，由上海开明出版社出版钱的《人  兽   鬼》时，在两人“仝存”的样书上，钱写下了既浪漫又体已的话：赠予杨季康  绝无仅有的结合了绝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钱钟书以妻子、情人、朋友似不相容的三者统一来形容和赞赏杨先生，真是无上完美，别开生面，妙不可言。

   杨绛分析说：“我认为三者应该是统一的。夫妻应该是终身朋友，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是知心的朋友，至少也应该是能做伴侣的朋友或相互尊重的伴侣。情人而非朋友的关系是不能持久的，夫妻而不能够朋友，只好分手。”

杨绛又给作者说：“钟书和我都认为中国的五伦中（君臣  父子  兄弟  夫妇朋友），朋友非常重要，其他四伦如能复为朋友，交心而知己，关系定会融洽而和谐，我们俩就是夫妇兼朋友。”

杨先生说，她记得有一个传记作家写他的美满婚姻，很实际，也很低调。他写道：

1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

2、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

3、也从未想到娶别的女人。

她当时把这段话读给钟书听，他说：“我和‘他’一样。”杨绛说：“我也一样。”我读这些段落时，特别感动，这也是我听到的婚姻里最感人，最浪漫的话了。

朋友说女人，尤其是婚后的女人，可分为几个类型，一是母性、二是女儿性、妻性。看完杨绛的传记，我觉得杨对钱，母性与妻性具多，而天真痴气，一片赤子之心的钱正好是需要这样的女性。他们就是世界上最适合对方的那一半。

杨绛作品中处处流露出对钱钟书那种夹杂着母爱的特殊情爱：欣赏、包容、宠爱，在她的眼里，钱的一举一动皆是可爱。而钱钟书这么个学贯中西的学者、作家，在杨绛这么个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面前，却时时显出孩子般的淘气，痴气，傻气。比如在英国留学时，杨绛生孩子住院，钱钟书独住家里，去看望她时垂头作痴傻状：我又做坏事了，把墨水瓶打翻了，染了桌布。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隔天他又说：我又做坏事了，把台灯搞坏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修。钟书对阿季说的“不要紧”是又佩服又放心。一个女孩说，她最感动的就是杨先生说不要紧和钱先生对这话的信任。钱还在杨绛的脸上画胡子，把女儿的玩具放被子里吓唬她。最有意思的是，杨绛写到钱钟书帮自家养的猫打架。有一次，他们家养的猫和几只猫在墙头上打架，钱钟书看到自家的猫好象不是对手，赶紧扛着一根竹杆伸过去帮忙。杨绛写这些时，娓娓道来，有声有色，怜爱痛惜之情，溢出笔端。

杨绛身上的妻性也很感人。杨绛是大小姐，父亲曾经是清末京师检察厅厅长，后因过于刚正辞官回南方做了一名律师。出嫁时妈妈还要一个女佣陪嫁，被杨绛拒绝。但就在抗战时期，杨一家挤在上海，当时婆婆与她们住在一起，钱钟书要写长篇，刚巧家里的女佣回乡下，为了节省开支，杨绛亲自“做灶下婢”，阿季请叔叔家的女佣代自家买菜，其他家事全部自己承担。战时上海物资紧张，煤也很紧张，阿季自己用大盆和煤泥，指甲里的煤灰，无法洗净，直到洗完钟书、阿圆、婆婆的衣服，手才能干净。当时圆圆有病，休学在家，课都要妈妈指导，可以想见杨绛这个主妇是如何的辛苦。当时，钱正写小说《围城》，写完一章就让杨绛先睹为快，读时杨绛大乐，钟书也跟着痴笑，读完又急切地等着看下一篇。钟书的婶婶聪明且幽默，见到杨绛抚老爱稚，开她玩笑是“盐钵头里的蛆，是咸蛆（贤妻）”。在生活中，她见杨绛大家闺秀，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外面名气那么大（当时，杨绛已经写出了多部剧本，在上海滩颇有名气）。在家里什么粗活都干得，她很感慨，也很喜欢，她说：“季康呵，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手能游，出水能跳，宣哥（指钱钟书）是痴人有痴福。”

婆婆曾经以为杨是阔绰人家出身，可能娇气，经过战时生活在一起，深感杨绛的孝贤，1957年，钱老夫子病重，曾问：“我走后，你跟谁过？”婆婆说：“我跟季康。”这话使杨绛莫大安慰，以为是婆婆对自己的最高奖励。

钱对杨是很满意的，这满意里，不仅有依赖与信任，还有一种朋友与知己的欣赏。1957年，钟书一天在辛笛家聊天，主人忽然笑嘻嘻地，问：“uxorious是什么意思？”回家笑着告诉杨绛，他们笑我有誉妻癖。杨绛问：“你誉我没有啊？”钱答：“我誉了。”“你誉我什么了？”钱虽口说出三件事：“一件是话剧《称心如意》上演，在上海一夜成名，可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变。照旧烧饭洗衣。”

“还有一次日本人抓你，你沉着冷静，把他们引进客堂，自己称倒茶，三步两步到楼上把《谈艺录》稿子藏好，日本人传你第二天到宪兵司令部问讯，我都很担心，你却很镇静。”

“一次，家里煤油炉过满，火着老高，周边都是干柴，你走来，灵机一动，抄起旁边的尿罐扣上去，火柱立刻灭下。”

杨笑说：“快别说了，‘呆大’”。钱还真心欣赏杨的才华。他说：“杨绛的散文是天生的好，没人能学。”钱还对杨说：“照常理我应该妒忌你，但我最欣赏你。”1934、1935年，杨的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游戏人间》等被搬上舞台，反响热烈，杨绛名气很大，小说《围城》出来后，人们问作者是谁，都说是杨绛的丈夫。所以钟书有诗：世情搬演栩如生，空际传神着墨轻；自笑争名文士习，厌闻清照与明诚。

杨绛写《洗澡》，也像当时《围城》一样，她写一章，钱看一章，读完“游山”一章，钟书对杨绛说：“你能写小说，你能无中生有。”

现代人对婚姻，都怀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能对婚姻怀有信心，并相信自我能在婚姻里得以保存，并且更加完美，几乎没能的，听完这些话都笑着摇头，以为是神话。现代人普遍具有怀疑精神，对形而上的一切都缺少信仰，其实是更加空虚，活得就像水上的落叶一样，飘浮而且不久就会腐朽的。我读了杨绛的传记，心灵很是安静而且幸福，好像我陪着他们过了一生。我愿意，我相信，这爱情，虽然已经如钻石一样稀缺，但它仍然在暗处，在不远处，闪动着熠熠的光彩，让我们的更有信心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