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光阴细碎 |
我的人生最开始的记忆有三个,爸爸因为我打破了保暖瓶,所以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鼻子流血了,很多年后,那时的痛苦一点也感受不到。对于我妈的记忆,是她送我的小包,那是最最开始的喜悦,不知道怎么得就好象是电影里的场景,我一个人留在托儿所里,妈妈沿着林荫道向我走来,一条道只有我们俩个人,后来和我妈提起的时候,她就把我的记忆推翻了。而关于我最初对我姐的记忆却非常深,我们一群小孩子被人吓唬,说山上的老虎会下来了,于是都在路上奔跑,我跑到最后,怎么也赶不上他们,那群人中,也有我的姐姐。我的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头去,跛着脚,边跑边哭。前两个记忆都没有什么,而最后的记忆,让我画过一副画。这大概就是创作最开始的意识,就是源自于痛苦。
每次别人和我提起我姐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介绍,只是说,是和我一点也不象的人,这种不象,不光光是外表,还包括一整套思维模式。我姐擅长奔跑、各种技能、如果说有一种人,她不管做什么,她的人生都区别不大,我想可能就是我姐姐。我常常想,我姐如果换去学经济、学数学、学文学,她最后的个性也还是象现在一样。如果说,从小到大,我有一样,可能是胜过于她的,可能就是画画。
那也许并不是象我自己认为的那样是种天份,只是因为我不擅长奔跑,不擅长跳皮筋,不擅长踢毽子,所以我只能呆在家里画画和捏橡皮泥,因为不大有人和我玩,连我姐也觉得我是个累赘。
只是,小时候,我姐老抄我的作文,这也未必是真的我比她写的好,而是她总是擅长于找到决窍,比如数学的答案是在答题卡的反面,家里的饼干是藏在哪个盒子里,就连为了看电视,她也觉得是可以在墙上挖一个小小的洞的。我姐小时候写了好多诗,厚厚的一本,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写的。她历史考试从来不听讲,背一个晚上,也能考98分。她上初中的时候,还有女生给她写信,浪漫得很,那个女生问能不能和她做朋友,很好的那种,然后请我们去她家里玩。
我姐后来很无所谓地说,可是我和她谈不来。
但是,在我父母眼里,我还是比她有语文天份。我爸对我姐姐很凶地叫嚣过她的作文狗屁不通,然后把我叫到家里来,形容刚买的自行车。姐姐的形容词是漂亮的美丽的,我的形容词是26的红色女式的。于是我赢了,不过那时我并不觉得光彩,我憎恨我爸爸把我们拿来相比较。
我和我姐小时候有很多故事,比如,我们看了精变回来,我吓得半死,我姐在我洗脚的时候从我背后一声吼叫,让我把一盆子洗脚水给打翻了,然后挨了我爸的打,又比如,我姐在找她的鞋子(武汉话的鞋子与孩子)同音,然后我笑她哪里来的孩子,又被我爸打了。当然她也为我可能挨了很多打,那个就不在我的记忆范围内了。
我和我姐曾经天天打架,我每次都打不过她,我打架的本事就是觉得委屈,就是拼命哭,再撒泼,把桌子上所有可以看见的东西都甩到地上去。而我姐打架的本事自然就是打赢我。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写日记里面就提到要再不理我姐姐,但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诺言。
我很小就会用刘邦项羽比喻姐姐和我,所以我倒从来不觉得我比我姐能干,文科学得好,但是我肯定比我姐想得多。我那时觉得我姐狡猾,长大了才觉得狡猾并不是真的,只是我以为我不想做的事情,别人都不愿意做而已。
但是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体育成绩再不是能聚拢小孩子的武器,我有了很多朋友,甚至是死党,我和我的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路上总在徘徊,我们说不完的话,然后她送我到家,还没说完,我就折返过来,再送她回家。我有一段时间几乎没和我姐怎么过,除了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所有的假期我都有人来找,我一直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在那段时间里,好象我姐也不再抄我的作文,我有作业也不再问她,直到高考来临前,我姐被我在生物方面的愚蠢给起得半死。
然后我爸妈出国,我在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得了伤寒。我发烧查不出原因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开始在想,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我十九岁的姐姐在我边上呼呼大睡,然后我突然尖利地把她吵醒,我说我不舒服,但是那时我只是怕我死的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后来不发烧了,我十九岁的姐姐每天骑着自行车,给我做稀饭和面条,稀饭和面条都不能放盐和糖,我在吃了很多日子后,拒绝再吃,我姐摔门而出.可是她第二天还是来了,做了冬瓜汤.
我们一直是千差万别地长大,每个人都说我姐是如此强壮,我姐总说,她在婴儿的时候,是如何比我更漂亮更可爱。那一年特别的长,在我爸妈都不在国内的时候,我和我姐去逛街,有人偷他的包,我在街上尖叫,可我姐一点反应也没有,冬天的时候,我们俩第一次离开父母结伴出行,我上了车,我姐没上来,手夹在门缝了,我在车上尖叫。我姐上来了,我觉得一车全是我的敌人,我一边说,一边哭,我说你们还都是老师,都是大人,可是都是这样自私,一个人没有上来,你们没有一个人喊停,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我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
然后我姐开始恋爱,开始听悲伤的情歌,她喜欢的男孩子上门来,看着她做菜,说,一个人认识到另一个人的好的时候,有时就已经是朋友了。我姐也什么都没说,她后来倒是说了一下我,说我很有思想,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关于被剥削的理论,我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为了争取一个被剥削的机会。这场恋爱没什么后果,后来我姐还不断地喜欢别人,可是我从来没怎么享受一个妹妹的感受,我没有接受过什么贿赂,我本来以为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不应该缺少的东西。
我前一段人生都在沿着我姐走,我姐读什么小学,我就读什么小学,她考哪一所重点中学,我就考哪一所重点中学,她在哪所学校读自费,我也进同样的大学。但是很多人都说,我们家象琼瑶的小说《一帘幽梦》,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不如我姐优秀。我其实很少去妒忌这些,我们家买什么都尽量买两份,因为家里有两个只差一岁的孩子,但是万一没有买到一样的,我们都会让对方先挑,有时,床上摆着两件事情,四只眼睛溜溜地围着它们转,但是没有一个人先挑。
我比我姐先赚钱,在读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赚钱,我赚得钱不多,不过足够给我们俩个作零花了。我觉得很开心,这个世界上,最愿意把自己赚来的钱给她花的,我想除了妈妈就是我了。我姐不赚钱,但是她爱要钱,她每次找父母要的钱,都不会忘了我,她买了一支口红给她自己,也给我买了一支,她经常涂上口红去跳舞,我却很少用。
但是我姐还是在我们的人生路上先跳开了,她去了广州读研究生,那时我一直鼓励她出去,我想她认识新的人,离开父母,我以为她和我一样会喜欢自由,不过她后来一直比我更自由,但也许未必是她自己最想要的。我去广州看她,那时她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喜欢打扮了来接我,她把头发扎了起来,穿了她喜欢的黑色的衣服,脸上也一样还是淡淡化了妆。
那是个广州的冬天,可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姐很怕孤单和寂寞。她很高兴,我能去陪她,可我们在广州吵了一架,有一件什么东西,她没让我买,然后我气得想回家,我花了很多我带来的钱,然后我姐流着泪留我,她说,姐姐还没有赚钱,没什么钱。后来关于我到底是想买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年的冬天,好象我们还是很买了很多东西。衣服、CD、磁带,我实在想不起,为什么让我姐姐哭了。我一直有钱,无论任何时候,我姐找我要钱,我一定有钱给她。这个习惯是最近才打破的,我有一次把信用卡都透支光了,下个月还不起,然后还付了一百多元的利息,我花钱的时候,有时会经常想到我姐姐,我姐姐会说,你总是能存下钱。
因为我姐去了广州,所以我们有了很多思念的日子,有很多次分手,和见面时的拥抱。
我们一起睡着的床,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小时候,我们还在被子里玩过小松鼠和小白兔的家,现在也没有了。她的路几乎都看到了,她总是要出国的,只是没有想到会在出国前结婚。我还是喜欢赚钱,放假的时候去一家餐馆打工,然后我姐来了,只是来看我,当然不是来消费,我请她们进了包间坐着,反正没什么客人,后来被人打了小报告,我姐很生气,狠狠地盯着那个人,说,我不许有人欺负我妹妹。然后,我就开始在银行里上班了,象我姐说的,我总是有钱的,我工资很低,可是我的存折就是有钱,我姐从来没有存折。她来银行看我,我们同事都说,他们好有夫妻相呀。
我姐离开的时候和我说,她最爱的人是我,一年之后,她回来和我说,她最爱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因为和她走完一辈子的,不是我。
我无法形容那感觉,背叛,或者伤心,不过我觉得那种伤心过后,我就成了另一个我,比原来更独立坚强,更无所挂的一个人。我之后再没有那么盼着见她,也没有盼着她的电话。她后来也一直没有回国。
我给她发我写的文,她说我写得比很多人写得好,就是写得太慢了,她说,你怎么不跟着流行,要多写点黄色的。她说她不懂我。她说她管不了我。
在我签证前,我却突然想起过这些往事,一层层的,然后坐在公车上哭了。在我签证前,我姐问我有什么打算,她说,如果有机会,你留下来,我再要小孩的时候,你还可以照顾我。我很高兴。她对我妈妈的好友说,我有一个妹妹,不过她比我漂亮。
签证的时候,我拿了照片给签证官看,她说,你们姐妹长得真象。我姐说,美国人觉得所有的中国人都长得一个样。
我隔了五年再见到我姐姐,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洗手,她拥抱了我,可是没有我们小时候的亲吻,我有时想吻她,她说又不是小孩子。有次上街的时候,我想和她手牵手,她说,这是美国。她说我从来不给她整理房间,我说我一个人在家,连碗都不会洗,可我在这儿天天给你洗碗呢。我有一次抱着笨笨出门,刚学会走路的笨笨要横穿马路,我跑起他跑,他大哭,我觉得心很柔软又很恐慌,因为我要保护我们的下一代了。我姐和我说,不知道他们家里喜欢不喜欢我,是不是会觉得我太浪费了。我姐也和我说,她一个星期每天都在杀死小白鼠。
她也想给我介绍,可是从来没有成,然后我就走了。接我的是姐夫,送我的也是我姐夫,我想她身边最重要的人又多了一个,就是不是我。
很多往事,她也不记得了,于是我为此哭过,我妈妈可以回忆起她什么时候走路,什么时候说话,她做什么事情都是新鲜的,只是对我的记忆却非常模糊,我也哭了。
她现在连哈里波特都不爱看了,我却还想着有一天我能不能成为中国的罗琳,以后的路我们会越走越远,唯一不变的,就是我们是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