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出风暴而平静如海

苏州  史金霞

 

预感

里尔克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北岛译）

 

凌晨醒来，里尔克的《预感》袭来，我突然得到这个题目：我认出风暴而平静如海。

不是激动，是平静。激动过后的平静。

2003年11月17日夜十点的灯下，我曾经这样对自己说：

调整自己、改变自己、提高自己，继续保持舞者的心态和姿势，从网络上挖个小孔，望望天，换换气，苟延残喘？还是寻找生存空间、定位生存方式、开拓生存领域、追求生存的激情与梦想，简而言之就是，换个环境，换个自己，重新开始？

猴年马上就要到了，日历又将更换崭新的一本，我的人生的日历就要以“三”开头了。“三十而立”，我将立于何方？我将以何种姿势站立于天地之间？我将如何行走三十岁以后的人生之路？

此时，在橘黄的灯光下，我不禁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那段话。是啊，路还远，正须走呢。而且，走得久了，路也就宽阔了。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如今，距离这个扪心自问的日子，又过去了9年。

 

回首向来潇洒处：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

 

从1993年8月登上讲台，到2012年9月暑假开学，我即将开始做教师的第20个年头。

此时此刻，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去学校报到时的情景。骑着单车，穿越三十里地，山路两旁，是茂盛的庄稼地，浓郁的玉米结着饱满的果实，炎炎夏日中，骄傲地向行人展示自己的丰姿；知了不停地歌唱着，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要抓住生命中最后的光阴，唱尽全部热情；古老的校园里，泡桐宽大的叶子，遮荫了一条甬路，树与树之间，月季绽放，热烈缤纷。羞涩的我，心怀忐忑，迈进了学校接待室，与校长书记第一次会见……

9年前，2003年，回顾自己从教十年的经历，我曾如此痛苦：“以我应对高考的经验和技术，只要紧跟试题的变化，随机应变，我是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在面对高考的战斗中师生共同取得优秀成绩做一个常胜将军的。然而，如此，我们就真的常胜了吗？以优秀成绩考入大学的我们的学生，考入大学之后呢？我们教给了他们除了应对考试之外的哪些有益有用有价值的东西呢？教师教书只为了高考吗？学生求学也只为了那几张试卷一张录取通知书吗？……而今，面对连年被留守在高三的困境，面对周遭弥漫着的高考的硝烟和血腥味道，我虽然依然在课堂上笑靥如花泰然自若，坚持着我‘少做一些题’、‘多读一些书’、‘多思考一些问题’、‘多写一些文章’、‘多锻炼一些能力’的‘一少四多’的原则，但是我也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像我这样自讨苦吃、费力不讨好、生活在梦想中、不肯实际一点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我的课依然有人听，我们依然有着集体的备课和研讨，然而，那仅局限于应对高考，至于和学生一起探究理想、倾听学生的烦恼报告、组织文学大师的专题研究、采访父母并为父母写传记进行亲情教育这些高考之外的耗时耗力的种种举措，却任我如何鼓吹，真的没有人乐意参与其中了！我并不想孤立于群体之外，主动介绍，提供资料、约请嘉宾，我真心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和我一起探究这高考以外的我们的教育我们的语文啊！”

 同样是9年前，在语文课堂上，我组织高三的学生举行“家校联系亲情采访活动”，在给家长的公开信里，我这样写道：“教育的目的为了什么？学习文化为了什么？我以为，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创造幸福的生活，为自己，也为他人。……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做个善良的、有责任心的、知道感恩的、大写的‘人’！” 

7年前，2005年，我对《中国教师报》的记者说：“以前我是为了成绩为了争气而敬业爱生，现在我是因为教育本身、生活本身、人本身而主动选择热爱与坚持；以前我觉得我很了不起，希望出类拔萃超过所有人，现在我觉得我只是必须如此，我也希望更多的教育者能够努力回归教育、回归生活和回归人本身。” 

5年前，2007年，我跋涉千里，从河北转徙到江苏，在苏南的一座小城，对一群素不相识的新同事说：“前方的路途中，风雨相伴，我深知会有艰难困苦乃至失望挫折打击困惑迷途……但是，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一路勇敢地走下去，有担当有毅力，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教育是我的理想，我愿意落地生根，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平静自足，拥有属于我自己的那个课堂，过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这就足够了。因为我相信，前方的路上，我并不孤独。”

3年前，2009年，我带着高三两个班的语文，周一包括早读，5节课；周二包括晚值班，6节课，周三加上早读和教研活动，要8节课，只有周四少，加上晚读是3节课，周五加上早读是5节课，周六还有4节课……

我问我自己：“在教育之路上，我还能走多远？我是个普通的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我有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朋友，我有自己的梦想生活和爱好。本来，选择了我所热爱的工作，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很幸福的生活，然而，是什么让我如此疲惫？是什么让我如此厌倦？可是，无论如何，只要我还在教育的天地之中，我就必须坚持我自己的信念，不管多么困苦，不管有多少非议和不解，不管有多少打击和痛苦，我都不会放弃！我历尽艰辛发现了教育的责任与意义，并体验到了她的美好与神圣，我怎么能够背弃我自己？”

是的，教师这个职业，是我自己的选择，教育是我的热爱，真心之爱。

扪心自问，19年来，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对教育的爱，也几乎从来没有中断过，因这热爱而生的痛苦。

直到，2010年的8月，我来到了苏州星海。

2012年1月，我这样回答《新京报》“你对自己语文课的期待是什么”这个问题：

“立足语文来关注历史和现实，使语文课有温度又有重量，有情怀又有语文的特色。在当下，语文或许不得不承担很多，但是，也不能认为语文可以承担一切。要认识到一个语文教师以及一门语文课的局限性。我希望语文是向着温暖与光明的。温暖，就是要有爱，有人性，有乐趣，有成长——其实，不止语文课应该如此。明亮，就是要有理智，有希望，有生活，有力量，有担当——其实，也不止语文课应该如此。”

 

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才能更好地知道自己向哪里去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自我修正的过程，前进的路途上，面对每每不愿如所料而恰如所料而来的挫折失败，谁能够冷静地深刻地做出理性的反思，谁就能从挫折的风暴中再次扬起笑脸，谁就能从失败的大海上捞起明亮的朝阳。

1996年暑假，用同事的话说，我是闭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县一中扩轨，选调优秀教师，局里免予试讲，让我直接到一中去。但是，我拒绝了。马上要上高三，我舍不得这些学生；在教学上，我倾注了全部心血，高一高二，我有一整套的方案，不断修改，不断完善，高三了，我还要继续打拼，我想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一鸣惊人；作为母校毕业的学生，作为学校的骨干教师，我焉能不知，由于地域偏僻，待遇微薄，生源差，绩效低，学校很难留住人，青黄不接，师资短缺，此刻，正是我效力的关键！一中不缺我一个，我不去自然还有其他人选，而大中（大王店中学）此时却正需要我。

这真是一次痛苦的选择，我嘴上说以后或许还有机会，但心里真的很失落。为了填补这失落，也为了让自己的选择无悔，我于是更加拼命的工作，甚至中断了自学考试。

一年后，我明白了什么叫事与愿违！

1997年的7月23日，在教务处里看到成绩单后，我脸上挂着无力的苍白的笑容，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虚弱落寞，成绩依然故往，没有半点起色，没有一鸣惊人，就意味着我的失败！学生陆续到校，看成绩，领通知，报名复读，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但都不忘记来看看我，“史老师，我们太对不起你了，太不争气，才考了这么一点，真对不起你的心血啊！”“老师，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老师，你不要太伤心啊？”听着他们愧疚的话语，面对他们真诚的眼神，我没有半点宽慰。底子薄，可以补；能力低，可以提；即使试题难，又不止我们一个来做！我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我有什么资格承受如此真诚的道歉？高考成绩市里排名依然是那么的低，这责任一定在我，一定是我的方法不对！

而最让我痛苦的是，在那种情况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抱怨学生，抱怨学校，“响鼓不用重锤敲，破鼓怎么敲也不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朽木不可雕”、“电线杆子浇不出花儿来，三类学校考不出成绩来”、“咱们考一个，一中该都考上。他们录取的最低分都比咱们最高分高”……自省自察的我，显得那么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落落寡合格格不入。在那时，我真正地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也在那时，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念头：我的失败，是不是真的与环境有关呢？如果在过去的三年中，不是我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孤军奋战，而是有一群人和我一起切磋、交流，探讨、提高，结果会不会比这要好？然而，举目寻觅，到哪里去找志同道合的奋斗伙伴？是不是时间久了，我也会这样打发日子、对付工作、应付学生、遗失理想了呢？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不丢弃理想，就只有忍受煎熬，体尝痛苦，忍受心灵上孤独的煎熬，体尝一遍遍揭开伤疤、舔舐伤口、直面失败的痛苦。我必须承认，教训的得来，是很艰难的。其中，我走了不少弯路，许多尝试本来是有益的，但是效果却没有预期的好。而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人帮助我，指引我，或者，就有人和我共同来探究，的确不必用这么长的时间，更不会这样事倍功半。

就在此时，机会真的又来了。这一次，我义无返顾的离开了，我要到一所新建学校去创业，那里有我的希望，有我的理想，有我的语文教学之梦。

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1999年，25岁的我，来到了这个富有挑战性的艰苦环境——河北徐水综合高中。

从99年建校伊始，作为语文教研组长、年级组语文备课组长，在这所高标准高起点高压力快节奏的新建重点高中里，我便大刀阔斧，进行课堂教学改革。这一方面是大势所趋，不改革无以发展，另一方面则是缘于我内心深处所受到的强烈触动。除了山区六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我必须改革以外，最深一次触动我的，是一个学生。我让当时高一的学生写入学后的第三个作文，是个半命题作文《我的某某老师》，要求学生必须写现任老师。翻阅作文时，一篇《我的“传统”老师》使我陷入了沉思。因为他笔下的“传统老师”就是我！

“没有一些新观念新教学方法，是我觉得老师们最可悲之处。前些天的《拿来主义》里说拿来应有选择性。而我认为老师们在这方面作得就不好，比如语文老师，她对于传统的教学方法不是有选择的吸收利用，而是照搬大部分。史老师在给我们讲《拿来主义》时滔滔不绝，分析问题精辟透彻，可我觉得她只会纸上谈兵，在教学过程中并没有把该拿的拿来，把该去掉的去掉。虽然她的教学方法比我初中的老师好，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着灵气，她讲课时脸上总挂着微笑，但我作为一名学生，对于传统的教学方法实在不敢苟同。……”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初读此文后，我心中那麻辣辣的况味。有不被认可的苦涩，有不被理解的痛楚，有被人指摘的尴尬，甚至有被人冤枉的愤怒。我苦笑着合上本子，默默凝视着封面上的名字——付宝立。然后，又打开作文，再看一遍题目——《我的“传统”老师》。我很难过，特别委屈，99年，我已经教书六年了，六年来，我一直自认为是十分勤奋、不断进取不断更新、超越着自我的，虽然身处偏僻的山区，但我始终订阅《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教学与研究》等影响很大的专业期刊，而且还认真的学习了魏书生、钱梦龙等当时很有影响的中学语文教学改革者的理论与实践，而且一直以来，我都是最受学生欢迎、满意率百分之百的语文教师，怎么我来到综合，担任了教研组长备课组长，成为学科带头人，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之际，竟然还有学生说我是传统老师？！

“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你就没看见？你还要我怎么办？”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传统’老师吗？”

“我所有的改革的努力，所有的创新的尝试，为什么就一点没有被他承认呢？”

“一个学生代表不了全体……”

——“可是，难道，他说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

——“是不是，我真的做的还很不够？确实很‘传统’？”

当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篇习作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我把这篇文章工工整整地全文抄录在读书笔记上，我要让它时刻警醒我。此次作文我采取了由学生分组评议，然后小组汇总，集中汇报交流的方式来评改，我要让其他学生也看看这篇作文。那个学生，我没有批评他，因为他没有错，我也没有给他写一个字，更没有找到他向他解释我是多么多么尽心努力，因为我当时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超越自我，不断超越，我一定不做禁锢学生思想的只会照本宣科只不过把生硬的灌输变成绘声绘色和风细雨般的填鸭的表面现代本质守旧的传统教师！我一定要从根本上摆脱自己思想观念和方法手段上的陈旧落后！

能够反思。反躬自问，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勇于否定自己，这是一个人正直善良的人必备的素质，也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结合过去的经验教训，经过深思熟虑，我确定了语文组教改十六字方针：“激发兴趣、活跃思维，加深素养、提高能力”。确立了大语文观念，使语文生活化社会化，决定采取语文实验课这种实践活动的方式，将语文的人文性、思想性和工具性结合起来，激活课堂，逐步推进改革。通过实践和总结，我撰写了论文《开展实践活动，让语文活起来》，提出了“高中语文实践活动课三结合原则”。即：第一，随机性与操作性相结合。第二、趣味性与竞赛性相结合。第三，开放性与序列性相结合。

多年的努力也有了结果，2002年以来，我们的语文高考一炮打响且一路上升，连续创出了我县重点高中语文成绩高考市排名的最好成绩。我个人也在我市乃至我省的高中语文界有了一点知名度。然而，我却又产生了新的痛苦，而且这痛苦比以前在大王店中学遭遇第一次事业上的失败时的痛苦更深重更难以排遣，因为那时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现在，我却痛苦于我的无奈和迷惘：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于是，就有了2003年11月17日夜灯下的自问自答。

于是，就有了2004年努力要求的再走高一从头再来的那夹杂着孤独和欢乐的一年。

于是，就有了2005年之后再次无奈上到复读班之后的那一次次跋涉摸索和痛苦惶惑。

于是，就有了2007年7月份的下定决心离开河北，出走江南，到异地去重新开拓！

……

如今，19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对教育满腔热爱却很不安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母亲。对教育的热爱，是否依然？对教育的信念，是否明晰？在教育之路上，我还能走多远？

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没什么大不了的

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爱那一切，命运之神送给你的

都是奖赏

 

有什么不容易的

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接受那一切，砸在你头顶的

虽然不都是馅饼

 

说什么怕不怕的

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融化那一切，万箭攒射你防不胜防

而又，何须防呢

 

我认出风暴而平静如海

因为

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这首小诗，写于2010年9月20日，其时，我已经在苏州工业园区星海实验中学工作一月。

一个好的教师，需要的不仅仅是爱心，还需要智慧，需要技巧，需要学养，需要专业素质，更需要不断学习的能力，持续反省的能力，不断完善成长的能力。首先，是教育。你所教授的科目，是你借以施行教育的途径，它不是教育本身。首先，是成长。你所面对的孩子，是与你共同成长的可能性，他们并不属于你。

我不认为人生的哪一个阶段是用来为下一个阶段做准备的，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是不可复制的，那个阶段该享受的东西，如果不享受，过去之后，就再也不会得到了。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学生，都要尽力让他们在快乐自由民主的氛围里学习，体验到学习的快乐，体验到自己成长超越的乐趣，而不是为了一个具体的分数。很多东西，分数是不能衡量的。虽然我们必须面对分数，但是不能让自己，让孩子们，都成为分数的奴隶，被分数控制，而是要主动地掌握自己，孙子曰：善战者致敌而不致于敌。

课堂的结束，才是思考的开始。培养学生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必须是教育的目的之一，“教育不是为将来的某一种生活作准备”，学习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生活体验。教育应该是要让孩子们当作一个美好的礼物来享受的，而不是一种折磨。最重要的是，不要为自己的不作为或者作恶，寻找各种不靠谱的借口，直接面对自己的心灵，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放弃？如果喜欢，那么，你为之都做了什么？是否，你除了抱怨，一直都无所作为，除了指责，一直都在努力把自己变成自己的反面？

与其说教育者应该去培育一个怎样的人，毋宁说教育者应该追求自己做一个怎样的人。这，就是我所钟爱的教育。这，就是我的教育信念。

在19年的从教生涯中，从1993年那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盛夏之日开始，我一路追寻着她，发现了她，坚持着她，矢志不渝无怨无悔，尽自己最大努力，做一个追求一致的人，自己的思想观念和自己的言行，要保持一致，努力抵制人格分裂。因为，在我们这个教育行业里，人格分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我鼓励自己：挺住就是一切并与生活达成和解。

2012-5-1 16：08

 

注：此文是为《江苏教育》梅香之约所写，编辑版发于江苏教育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