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史记》之四:文帝之幸
(2011-06-09 1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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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帝之幸
史金霞
汉文帝刘恒是个幸运儿。
汉高祖刘邦共育有八子:长子刘肥,孝惠兄,其母曹姬,被封为齐王;其余都是吕后所生孝惠帝的弟弟;戚姬的儿子刘如意被封为赵王;薄夫人的儿子刘恒被封为代王;其余乃诸姬之子——刘恢被封为梁王,刘友被封为淮阳王,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刘建被封为燕王。
这八个儿子中,最幸运的,就是刘恒了。
先是戚姬所生的赵王如意,因为先前废立太子之争,深为吕后所恨。碍于惠帝每日起居饮食不离如意左右,吕后无法下手。直到惠帝元年十二月,得知惠帝晨起出射,如意独居,“使人持酖饮之”,用毒酒药死了;然后,淮阳王刘友被徙为赵王,不爱吕氏诸女而爱他姬,诸吕女妒恨交加,跑到吕后处馋毁揭发他的反动言论,惠帝七年正月,吕后召至长安,他被活活饿死了;然后,梁王刘恢又被徙为赵王,太后让吕产的女儿为其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监视赵王,赵王的爱姬,被王后派人酖杀。王乃为歌诗四章,令乐人歌,心甚悲。二月徙赵王,六月即自杀。同年九月,燕王刘建去世,有美人子,吕后使人杀之,以无后之名,国除。
除了惠帝之外,仅有齐王刘肥,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未被吕后加害。
事实上,齐王刘肥也险些丧命。惠帝二年十月,齐王与惠帝在吕后前燕饮为乐,因为齐王是兄长,惠帝未执君臣之礼,而是按照家人之礼,使肥坐上坐。吕后大怒,令人斟了两杯毒酒,让齐王祝酒,惠帝见势不妙,也端起酒杯要和哥哥一起祝酒,吕后大恐,一把夺了惠帝的酒杯。齐王吓得不敢饮酒,装醉离去。一打听,原来自己差点就被毒死了。于是日夜恐惧,觉得自己恐怕不能活着离开长安了,他的内史献计,把城阳郡献给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为汤沐邑,这才讨得吕后的欢心,平安回到了齐国。到惠帝六年去世,儿子刘襄立为齐哀王。
唯独没有遭遇不测之险的,除了因为生母自杀而由吕后抚育长大的少子淮南王刘长之外,就是代王刘恒了。不过,在连杀三赵王之后,吕后也曾经派人告诉刘恒,说打算把他内迁,徙为赵王。刘恒辞谢说:“臣愿意戍守在边远的代境。”吕后也就作罢了。大概刘长和刘恒,一个“得幸无患害”,一个老实无患害,她觉得不必为了这两个孱弱之辈,再往沾满鲜血的手上增添血腥了吧?亦或许,此时亲生儿子惠帝也病死了,自己年事已高,身体也越来越差,不想再杀人了吧?连齐哀王的弟弟硃虚侯刘章,在燕饮时,以耕田歌讽喻“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鉏而去之”时,她也竟默然不应,想必闻言后,想到自己子女俱逝,吕后心中,也是一片凄凉吧?
与文帝相比,惠帝是个很不幸的人。
造成他一生不幸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
其父刘邦,彭城兵败,被项羽追杀,马疲车慢,为了减负逃命,竟然屡次将惠帝兄妹推下车去,幸亏夏侯婴,屡堕屡载,一手抱著一个,直到把俩孩子安置到丰。这一路上,刘邦因为受牵累,跑得慢,还怒气冲天,竟然有十几次急得要杀夏侯婴。
在这样的逃亡和遗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该是多么渴望人间的真情,渴望亲人之间的爱与温暖啊!
果然,惠帝就长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心地善良,仁慈温柔。乃至刘邦经常感叹“不类我”,竟然因此而一直意欲废掉其太子之位。刘邦宠爱戚姬,生子如意,立为赵王。如果不是大臣张良叔孙通等力争,有好几次差点就取而代之了,直到惠帝用张良的计策,卑词安车,请来了商山四皓,刘邦才终于决定不再废太子。
然而,就是这样,惠帝即位后,还竭力保护赵王如意。如意死后,吕后为了泄愤,将戚姬活生生做成“人彘”:“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并且,叫上儿子惠帝一起“观人彘”。惠帝知道是 戚夫人之后,“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派人责备太后说:“这种事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我作为您的儿子,绝不可能将天下治理好了!”
“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一个无情的父亲:视骨肉如包袱,遇难随时可以丢弃。一个无义的母亲:视人命如草芥,谋杀手段层出不穷。不幸的孝惠帝,就生在这样的帝王之家。童年,颠沛流离心惊胆战;少年,惴惴不安朝不保夕;青年,目睹一个个兄弟死于非命、所爱的女子没有善终——唯有日日饮宴淫乐,以消弭心中的哀痛。仅做了七年皇帝,就病死在一个凄凉的秋天,时年二十三岁。
惠帝一死,吕后的全部谋杀成果,捐付东流,为人作了嫁。如果吕后知道,一俟她死后,诸吕即被大臣菹醢,“支孽芟夷”,取而代之君临天下的,竟是薄氏所生的代王刘恒,不知与九泉之下的戚夫人相会后,将作何感想?
诸吕被诛之后,大臣们一起谋划天下大势: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都不是孝惠帝的亲生儿子。齐王肥是高帝的长子,现在他的適子为齐王,这就是高帝的適长孙,可立为王。然而,殷鉴不远,外戚吕氏专权几使社稷倾覆,齐王的母家也不是等闲之辈,“恶”,如果立了齐王,恐怕又有第二个吕氏。欲立淮南王刘长,一则年少,二则“母家又恶”。相较之下,唯有代王最合适,第一他是高帝在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仁孝宽厚,第二其母“薄氏谨良”。立长则顺,以仁孝闻于天下,最适宜不过。
就这样,刘恒成了维系汉室江山的不二人选。
心动,行动,赶紧拥立大汉天子。
谨摘录《吕太后本纪》中的简略叙述,以窥一斑:
众大臣“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辞谢”;“至长安,舍代邸。大臣皆往谒,奉天子玺上代王,共尊立为天子”;“代王数让,群臣固请,然後听”。
在《孝文本纪》中,详细记述了其戏剧性的过程,仅举其“至长安,舍代邸”之后一段则可。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硃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都再拜请求道:“弘等诸子都不是孝惠帝的儿子,不当奉宗庙。臣等谨请您的伯母阴安侯、列侯顷王后(即高帝刘邦的大哥刘伯和二哥刘仲的两位夫人,即代王刘恒的两位伯母)与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共同商议决定:‘大王您是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希望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回答说:“奉高帝宗庙,这是重大的事情啊。我无才无德,不足以称宗庙。希望你们请楚王再来商议吧(楚王名交,高帝弟,最尊),我不敢当。”
群臣皆跪伏固请。“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
这里的“西向让”与“南向让”,是值得玩味的。古代,宾主位是东西面,君臣位是南北面。故西向坐,三让不受,这是宾主之位。代王刘恒,在代王官邸以主人身份辞让。而群臣犹称宜,乃回坐以示渐变,改为南向坐,两让而不受。此时,刘恒面南背北,辞让群臣,这就是君臣位了,其实,既已示意将“即君位”也。
丞相陈平等见状,赶紧再次表态:“臣伏计之,大王奉高帝宗庙最宜称,虽天下诸侯万民以为宜。臣等为宗庙社稷计,不敢忽。愿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
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辞。”遂即天子位。
这一幕戏剧性的即位表演,很有其先父之风。
在《高祖本纪》中,是这样描述高祖当年即皇帝位的: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
刘恒在即天子位时,确实深得乃父之精义,退让再三,不肯受命,愈是如此,愈显德义,唯是不居,是以不去,陛下不居,如苍生何?于是——
代王刘恒,不对,是孝文皇帝讳恒,韬光养晦保性命,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刘邦这八个儿子中,确实是最幸运的了。
而他的幸运,完全是建立在与其他人不幸的对比之上的。如果没有吕后大肆杀伐,连杀三赵王,灭掉赵、梁、燕三国,同时使亲生儿子惠帝抑郁而终的话,焉有名不见经传的代王刘恒称孤道寡的机会?虽然吕后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但仍无改于刘恒一人称帝万骨枯的事实。
“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作为帝王家的刘氏,其血雨腥风骨肉相残的程度,在浩浩中国帝王史中,实在不能说是最凶残最惨不忍睹的例子。他们总还是没有兄弟相残吧?他们总还是没有父子相残吧?他们总还是没有夫妻相残吧?……
抚今追昔,掩卷深思,这幸与不幸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
这种如嗜血附膻般地追名逐利钩心斗角弱肉强食无视亲情爱情友情的例子,也并非只发生在帝王之家。在这一部又一部从头到脚几乎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竞争史、格斗史、残杀史、阴谋史里,为什么人性中的真、善、美,总是成为利益的牺牲品、陪葬品、奢侈品呢?
最令人夜不能寐的是,如今帝王将相是没有了,可是,这种权势利益大于一切的悲惨,是否绝迹?
2009年7月20日星期一 23:5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