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史记》之二:韩信的悲哀
(2010-09-17 15: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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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韩信的悲哀
史金霞
韩信是很悲哀的一个人。不仅仅因为他的死。
韩信是孤独的。
历史上最可以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莫过于管仲管夷吾了。
很多人都会不解——为什么面对淮阴屠中少年的挑衅“你虽然人高马大,又喜欢带刀佩剑,可你实际上是个胆小鬼”,甚至当众羞辱“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韩信都能够忍受,“俛出袴下,蒲伏”,令一市人皆笑,“以为怯”。可是,面对“常数从”寄食于其家的南昌亭长(一作新昌)的老婆,在长达数月寄食之后,“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不过是一次小小地罢工抗议,表达不满而已,何至于勃然大怒,“竟绝去”呢?
其实,对于韩信而言,这两件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市井屠中的少年,任意使性,泼皮无赖而已,面对他的颟頇横暴,韩信“孰视之”,然后才受了胯下之辱。认识韩信,万不能忽视“孰视之”这三个字。想必韩信会对管仲这段话,心有戚戚:“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倘使韩信能如管仲,得遇鲍叔,别说一市之人皆笑,就是天下之人皆笑,与我何加焉?又有何惧哉?
于是,便能理解韩信为何如此决绝地与南昌亭长绝交了。
想那管仲,少时与鲍叔牙交游,与鲍叔共同在南阳做买卖,等到分财利之时,管仲总是占鲍叔的便宜,自取其多。鲍叔知其有母而贫,不但不以为贪,而且终善遇之,最难能可贵的是“不以为言”——既不说半句话,也从不向外人道。再看韩信与此亭长,韩信视其为可与交游之人,常寄食于其家,说不定心中真有管鲍之感。然而,朋友之妻,却演了“凌晨做好饭,床上填饱肚,等你赶饭碗,不给你饭吃”这么一出戏!朋友之交,倘可以如此戏辱,那么,你这个朋友又和市井屠中之流何以异?
不知我者,不必心忧,我只问自己之所求,何必在意其他?
视为知己者,原是一个误会,划地绝交,又何必于心不忍?
恨不遇鲍子,韩信是多么孤独!
正因为孤独,韩信又是个极重情义的人。
“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受封至国的韩信,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自己与下乡南昌亭长绝交之后,在城边所“从食”数十日的漂母请来,“赐千金”。对下乡南昌亭长也一并赏赐百钱,对他说:“公,小人也,为德不卒。”然后召来辱己之屠中少年,让他做了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我们熟知的一句话。可是在韩信这里,却是大恩大报,小德小还。而其不计前怨,和李广一比,更见分明:
李广曾以卫尉而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惜无战功,所失亡多,曾为敌人生擒活捉,按律当斩,赎为庶人,家居数岁。李广与故颍阴侯灌婴之孙灌强,“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有一次,“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呵止李广。李广的从骑说:“你知道这是谁?这是原来的李将军!”可是,醉酒中的霸陵尉根本不买帐,硬邦邦地顶了回去:“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最终,“止广宿亭下”。
过了没多久,“匈奴入杀辽西太守”,大败韩安国将军。于是天子乃召拜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你看这讷口少言的飞将军,也会睚眦必报,不杀霸陵尉,不足以泄私愤。比较而言,韩信才真有君子之风,将相之度。——当然,诛心一点,也可以说他是在刻意显示自己的大度,在市恩,在做给别人看,而且也对二人实施了言语的暴力羞辱。心中毫无芥蒂,迹近圣人英雄,而韩信,绝对不是圣人,也称不上英雄。以此苛求,未免过分了。
知恩图报,捐弃前嫌,韩信身上,确实有古侠士之风,一种浪漫天真的淳朴。
然而,这也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之对待刘邦,最能体现这一点。
楚汉相拒,韩信与其鼎足而立。无奈之下,刘邦封韩信为齐王,项羽也派武涉前往游说。武涉的游说之词,可谓入木三分:“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可是韩信是怎么回答的呢?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言听计用,深亲信我,背之不详,虽死不易——韩信之言,天可怜见!
武涉已去,又有蒯通,神神叨叨的蒯通神秘兮兮地对韩信说,我会相面,“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其实和武涉一个意思,你做刘邦的臣子不过封侯,而且还功高盖主,不安全;你如果背叛刘邦,自己扯一杆大旗,完全能自立一方天下!紧接着,蒯通就给韩信描绘了一下未来:“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於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矣。”你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此时不动手,还要待何时?
然而,韩信说,汉王对我韩信实在是太好了!车同载,衣同穿,饭同吃,“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怎么能够为了利益而背叛德义呢?
对于如此天真的想法,蒯通自是嗤之以鼻,他告诉韩信,第一,“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人就是一个欲望,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利益。第二,“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忠而被疑信而被谤,以忠信无以立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是铁律。第三,“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势在人臣之位,而名高天下,不危而自危,天下已定,其谁能信之,其谁能不恐之,其谁能不欲先除之而后快?
反复陈述厉害之后,韩信确实有些忧虑了,他对蒯通说,先生您给我点时间,让我冷静冷静,好好思考思考吧!
毕竟,韩信只是个有大志之将相,而非一个有野心之帝王,他最终“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长叹:“夫迫於细苛者,不可与图大事;拘於臣虏者,固无君王之意。” 蒯通终于看清楚,这个韩信不过将相之材,根本就没有称帝为王的胆识和魄力,跟他谋划这些,实在是扶着赖狗上墙,搞不好,还得汆自己一脖子稀屎。于是,“详狂为巫”,逃命去了。
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蒯通的预见,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韩信由齐王而徙为楚王,由楚王而降为淮阴侯,由淮阴侯而被骗到宫中,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斩,且夷灭三族。当其在长乐钟室,方斩之时,仰天长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兒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悔不听蒯通,韩信是多么天真!
回头看韩信,他令人悲哀的东西,恰恰是他人性中保留的那些还称得上美好的东西。看来,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罢!
打字至此,不禁心酸手软,为何这历史,非要如此血淋淋地让我们看到美好的被毁灭,孤独的追求者,为世人所误解,天真的淳朴心,为邪恶所粉碎。为何这历史,非要是一部又一部地阴谋诡计大获全胜的葵花宝典呢?
这恐怕,不是韩信一个人的悲哀。
2009年7月18日星期六 14: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