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琴弦

有一个故事。

是瞎子弹琴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乎人生。

瞎子艺人的弟子也是瞎子。老艺人临终时，告诉弟子一个秘密，当弹断第1000根琴弦的时候，就可以打开琴，琴里面珍藏着可以让瞎子复明的秘方。艺人的前辈们无一人能够弹断1000根，而老人一生，刚好弹断了999根，他们全都无缘秘方。那时的弟子，20出头，对光明的渴望，万分强烈。他从老师手中接过那把藏有秘方的琴，开始了一生辛苦地弹奏。终于，当华发满头时，他弹断了第1000根琴弦！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琴，琴中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什么秘方。而此时的老瞎子，头嗡地响了一下，平静下来之后，他明白了一切：他不是早就得到了那个秘方吗？就是因为有这个秘方，他才有了生存的勇气。他努力地说书弹弦，受人尊敬，他学会了爱与被爱。

于是，老瞎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叫来自己的弟子，递给他一把琴，把当年师傅的秘密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把1000根变成了1200根。

听着小瞎子淙淙的琴声，老瞎子想：“也许，他一生都弹不断1200根琴弦……”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与其说不喜欢这个故事，不如说是不喜欢这个故事里这种对人的方法和处世的态度，简而言之，就是不赞同“瞎子弹琴”这个故事所提倡的人生观。

罗曼罗兰曾说过：“我恨那懦怯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弱点。我们当和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怯懦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瞎子渴求复明，这是人之常情，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不该放弃。但是，当这希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时，谁能够保证老瞎子的弟子小瞎子，当他弹断1200根琴弦之后，打开空空如也的琴，他会跟老瞎子一样，善解人意地体察乃师的一片苦心？或许，他会发疯，他会一把摔碎琴，他会诅咒他的师傅，他会因为这一生的愚弄而痛苦绝望，痛苦会撕裂他的神智，绝望会吞噬他的热情，最后一根琴弦的断裂也许会成为他生命的绝响！

瞒和骗，固然可以造成一时的假象。如鲁迅所说：“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燥，放心喝酒，睡觉大吉。”但是真实毕竟永远是真实，当一觉醒来，假象拆穿，如老瞎子般心安理得地感激这瞒和骗并自觉自愿传递这瞒和骗是一种可能，而被触目惊心的真实打倒因而诅咒一切放弃一切乃至自我毁灭也是一种可能。当然，痛定思痛，幡然醒悟，认识到真实不可须臾回避，现实需要勇敢面对，而“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爱世界”，永远告别瞒和骗，也是一种可能。

这三种人生的可能，无论小瞎子选择哪一种，所无法改变的事实都是，他曾经被愚弄！

麻木陶醉，是因为愚弄。

愤怒毁灭，是因为愚弄。

痛苦反省，是因为愚弄。

所以说，“瞎子弹琴”的故事，充满了对个体的人的愚弄的自得和对真实的人生的逃避的自慰。

作为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愚弄，又怎么能忍心这样去愚弄他人？作为一个生命，怎么能始终生活在欺骗里还沾沾自喜，又怎么能用这欺骗去麻醉一代又一代？

设若人生如琴，一根根琴弦，构成生命的旋律；设若每个人都是瞎子，不知道光明能否来到自己面前。那么，选择做一个清醒的瞎子吧，做一个面对黑暗但渴望光明的清醒的瞎子吧！

无边的黑暗，让我痛苦，认真的弹拨，以对抗黑暗。

不要自欺，不要欺人，只要真实。

黑暗也好，痛苦也罢，只有面对。

勇敢地面对生命的真实吧，在真实中，自主地做出选择；在真实中，自觉地追求自我。

要知道，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意义。正如加谬所言，人生路上，每个人都是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为了反证生命，而努力追寻意义。人生如琴，盲目如我，怀揣梦想，满心希望，哪怕黑暗之后还是黑暗，哪怕光明永远不能到来，依然用心去弹奏人生的琴弦，每一次弹拨，都是对黑暗顽强的战斗；每一次弹拨，都是向光明前进的号角。

就这样，让人生的琴弦，在角斗中铮铮作响！

2006年4月8日上午1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