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次看见亨利，储荟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那天晚上是一个老同学的聚会，亨利是被一个同学带来的。同学介绍说，亨利很喜欢中国，这次来北京就不想走了，想先找一份工作，安顿下来再说。希望在座的诸位能够帮忙。同学着重指着储荟云说：“荟云，你认识的人那么多，你给亨利想想办法啊。”同学看来是吃准了储荟云的热心和社交能力，特意把亨利的座位调换到了荟云身边。

同学曾在储荟云家里看到佛龛，知道她是信佛的。

储荟云这才仔细打量亨利。除了眼睛是深蓝色，亨利的倒是一副东方人的长相——黑色的头发，眉眼嘴唇脸部轮廓都不像寻常老外那样夸张，个子虽然高，但却是消瘦的。两个人聊了几句天，果然，亨利的母亲是中国，生父是意大利裔的美国人。

亨利很小就死了父亲。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美国老头，那时亨利才只有4岁。那个美国老头深爱着亨利的母亲，对亨利也视如己出。然而亨利的母亲终于没有活过美国老头，去年去世了。母亲的辞世，对亨利打击很大。正当他悲痛欲绝，他自己的婚姻也出现了问题，他和妻子离了婚，决定暂时离开原先的生活圈子。

他来到中国，来到母亲的出生地。在北京，他有一个姨妈，是他母亲最小的妹妹。

储荟云和亨利低声地交谈，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自己女儿的身影。她是学过心理学的，知道失亲的家庭对于一个未成年孩子，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经历过离婚，她知道离婚，对人的心理伤害有多大。尤其是男人，在离婚事件上受到的伤害更为巨大。女人总是能以倾诉的方式把痛苦宣泄出来，而男人恰恰相反，他们把痛苦存放在内心的隐秘处，只有少数的幸运儿能遇到可以为他拆封疗伤的女人。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话。这个叫亨利的中年混血男人，深深地唤醒了储荟云的爱怜之情。

5.

第二天，储荟云的一位在大学里做事的同学过来办事。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储荟云请同学留下来一起吃饭。同学如今已经当上了主管人事的副校长，说起扩招的事情，储荟云一下子想起了亨利，忙问那老师是不是也要扩招啊？

同学答应推荐一下。走的时候问，那人和你什么关系啊？

回到办公室，储荟云迫不及待地发电子邮件，告诉亨利这个消息。发送邮件的时候，她发现收件夹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打开一看，储荟云便笑了——那正是亨利发过来的。

亨利在的信里说：我觉得是母亲在保佑我，才让我遇到了你。

储荟云的心，一动。

6.

亨利最终没能被大学录用。

经过一番周折，他被一家研究所聘任了。

而他和储荟云的感情进展，却远比工作的事情来得顺利。

那些日子，储荟云利用一切零星时间，上网查资料，帮着他租了离学校近又舒适便宜的房子。周末的时候，储荟云带着亨利去家具城，帮他选窗帘的颜色和家具的式样，添置锅碗瓢盆。他的小窝租在一个民宅里，房东是一位大学教授。虽然比不上储荟云自己的公寓，但比公寓要个性化，到处是储荟云的审美痕迹——雅致而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亨利这么好，但她知道她对他的好，使得自己感到某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塌实。尽管，她经常要在自己的公寓、公司、前夫家以及亨利的住所间奔波，日子却比以往过得充实而有成就。

储荟云觉得，亨利像她的另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

 7.

不觉，两人认识已经认识快半年了。

期间，亨利短暂地回了一趟美国——他的养父，那位身体无限矍铄的老人，又结婚了，这次是和一个日本女人。尽管远隔千山万水，他们的心却更近了，有时为了等着在MSN上说句话，她甚至通宵达旦地坐在电脑前面。她没有感到疲倦，相反，她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半年中，同事们都说她更漂亮了。储荟云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脚底生风。干什么都顺得一塌糊涂，正应了那句话：走在路上，小草都发芽。

亨利回来，没来得及倒时差，就给储荟云打电话。

他邀请储荟云当晚和他一起去看他的姨妈。

姨妈家在城区的一个小型的四合院里，闹中取静，颇有大隐隐于世的感觉。亨利见了姨妈，眼泪就掉了下来，还是储荟云从旁插科，才止住两人的悲伤。亨利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对姨妈说：“这次我把很多资料都带回来了，我给您看看我的自行车环游照片。

亨利最大的爱好，边是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他是世界自行车环游组织的成员。迄今，他和自己心爱的坐骑已经到过30多个国家。储荟云想，他健硕的体魄那些玲琅满目的照片原来缘自这项古老的运动。亨利在一旁耐心地讲解，姨妈的英文不太好，储荟云充当翻译，看着那些玲琅满目的照片，两人发出啧啧之声。

姨妈兴致好，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点心，亨利说：“恩，和我妈妈做的一模一样。“

提起故去的人，亨利和姨妈不禁黯然。

储荟云见了，连忙说：“来日方长。让老人家早点休息吧。”

走出姨妈家的小院，储荟云和亨利道别，她想去看女儿。

亨利却不做声，眼睛里充满了伤感。

初秋的夜色，澄澈透明。没有星星的天幕上，独独地嵌着一枚月亮。

亨利说：今天不要走。去我那里，好吗？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储荟云眼睛有些湿润。

她的心，登时软了。  

8.

早晨。储荟云使劲抗拒着，不愿意醒过来，她希望自己永远沉浸在那巨大的幸福里面。

亨利的缠绵、亨利的勇武、亨利的柔情……她享受着这个男人的一切，她觉得老天对自己太好了，所以送来这样一个好情人给她。

她眼睛迷离着，手臂伸展，想在正式醒来之前，再感受一下亨利的身体。然而，她却没有碰触到亨利那成熟而有味道的身体。她轻轻地喊亨利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

门厅里，传来来悉悉簌簌的声音。

    迷梦之间，她知道，亨利一准是要去晨练了。亨利从小就保持这样的习惯。

她还听见，亨利从钱包里拿零钱的声音。

她一下子醒过来，却不急于起床。

半小时以后，亨利回来了。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洗澡。

从卫生间出来。亨利对着镜子打领带，他从镜子里打量着储荟云，然后面色冷峻地说：还不起呀，要迟到了。我要先走了。

储荟云问他：你吃早点了？

亨利回答：吃过了。

遮光窗帘密闭着，储荟云的嘴巴在卧室的昏暗中，长时间地张大着。他怎么能独自去吃早餐呢？就算是自己去吃，也不应该忘记带她的回来啊。两个人在一起，这是最起码的呀。昨天晚上那个激情四溢、无限柔情的男人去了哪里？储荟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里，她明白了：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的心里，其实并没有装着她这个女人。他只是感激她，出于礼貌地应付他，用性来回报她的善良而已。

感激可以促成爱，却不是爱的全部。

一个女人，她对爱要的既多，也不多。若说多，她希望他的男人能爱着她、想着她、宠着她、依恋着他、支撑着她；若说少，左不过是要一个踏踏实实的爱情。普天之下，无论是贫富贵贱，无论是年老年衰，无论相貌美丽还是平庸，女人在感情这件事上，几乎都是一样的。她们并不要求感情的等额交换，但她们有自己的底线。

储荟云迅速地起床，穿好衣服。她要抢在亨利的前面出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无非是个留宿的客人。

她离开了他的这个家。她不想再回到这里。

出门招手拦出租车的时候，储荟云的心里一阵阵地难受。难道就这样结束了？难道是我要的太多了？她回头望望那她帮着亨利安置起来的小家，心里决绝地想：若爱情便是这样的，我宁可不要它。

她要回到工作中。

男人总是伤女人的心。

工作却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