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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原来这么有味道——

 

韩文戈的诗歌（15首）

 

二十世纪中国杂乱的乡村日升日落
有谁在最后静静眺望，然后断喝一声！

——韩文戈《在1998回首眺望百年乡村》

 

0、我该怎样测量生命的深度

像丈量天空一样测量生命的深度，飞鹰有一双划破天庭的翅膀。
像深入花朵的底部，小小的蜜蜂爬入金色的山谷，吮吸着蕊。
我要把出生日、恋爱日、雪日、雨日、耻辱日和死亡日结为一条漫长的绳索。
我要把午夜盛宴、野心、性、外伤和绝症编织进去。
我还要把酒、月光、初吻和黄昏的歌染上颜色。
像空气丈量一棵树的高度，像同情心测试一个穷人的体温。
我沿着冬天的山脉向北疾走，沿着梦的触须向南狂奔。
我沿着星光、闪电、鸟鸣和天堂的方向上升。
而大地、村庄、爱情、祭祀将把我彻底放弃，像遗弃一眼林中古井：
你听那清泠泠的水声！
——生命的绳索牵引着我，向下，直到井底。
直到死亡，直到哀歌和鸟群把我的痕迹轻轻覆盖。

 

1、季节之诗

总会有一天，我将在一夜之间变小
小到谁也无法看见
像季节在农人心底的转换
像鸟翅上的砂在飞

 

或者像空气里一滴渐渐干燥的雨
一滴敌人的泪，瞎子阿炳凝视的镜中的脸
诗歌练习薄上没有写出的词
甚至是恋爱时光短暂的奢侈

 

那时我将无法感知岁月的恩德
也无法聆听长歌与短歌之间的呼吸
一段童年遗忘的神秘往事
巨大的琴房也容不下小小琴键的跳动

 

我还将消耗掉犁铧尖上的钢铁
掩住曾经的善、终生折磨我的不安
在山脉隆起的地方，我看着
旁若无人的日月在东升西坠

 

而现在，我当然还要更好地看清
曙光是怎样进入我黑暗的房间
这是一个人的隐秘，像冷冷的鹰隼在与疾风搏斗
我必须忍住，并且把所知的秘密说出

2、河流

我爱的河流切开大地，又穿过草根
在十二月，它流过乡村败落的家族
那末代子孙灿若星辰

 

当新月初升，无家可归的人手捧书卷
在北方流浪
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爱的河流
伤心的水脉使百花盛开

 

我将走遍整个北方，在雪染白黑发以前
把我的诗章写完
我知道我爱的河流仍将快过白马
在过去的雾里闪现

 

那些流经大地的水脉，滋润我痛苦的诗篇
让生命在流逝中歌唱
风车、冰雪和乡村的回忆
像无数雨中的灯盏

 

我爱的河流切开大地
我爱的河流也切开山冈上的墓园
那无家可归的人在北方流浪
我写作，把河流与上帝礼赞！

3、颂诗第4首

你说这日子多么快乐！
我们陶醉在自己的运气里，像两盏灯
冬天并不都使人丧气，太阳是多么温暖
友好的手等着时辰和圣约
嘴唇等着嘴唇
水在窗外泊着  俗人的目光浮动
但与我们无关
那空气是大家的粮食，把季节交给别人
英子，答应我
世上只有我们，我们只有心

 

这是多么美丽又多么忧伤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我们是有福的那些人
我们写着诗歌，我们恋爱
我们甚至拥有欢乐的疼痛
让萨福在光中歌唱吧
她是我们远在希腊的好姐姐
她会在光里唱一些赠给我们的抒情诗
萨福，萨福。英子，英子！

4、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来来往往变幻的脸、谎言的宝石。
一寸距离的人心。
盲人眼里的灯。
冬天，穷人那破碎窗口刮过的风。

 

我来过人世，我又离去。
但我无法选择生与死。
我拣到一把钥匙，却找不到那扇等待的门。
死去的童年、遥不可及的友情。
渐渐走远的养母的背影。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儿子回家的呼唤、女人回眸一笑和深夜火车上的交谈。
阳光一塌糊涂地照在我的脸上。
小麦拔节的声音。
幽谷的鸟鸣、黄昏山冈上仰望的红色天空。

 

一枚硬币对于乞丐的怜悯。
一段闪电的哭泣。
医生手术后的叹息。
电话里，传来某位故人死亡的消息：
我再也无法找到我原来的样子。

5、献歌

我要把春天折起。
方方正正的春天里，把阳光藏住。
我要把那么多羔羊引向小溪。
泉水已被草根藏起。

 

我要把一棵最小的柳树栽下。
它会慢慢长大。
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
我慢慢老了。

 

我还要把天庭的嫉妒培育。
用神的嘴唇说话。
用风来交谈。
骑士和淑女，说或者倾听。

 

我挽袖荷锄，风餐夜宿。
我种植满坡的五谷杂粮。
我独自一人在岁月里劳作。
却留不住幸福和时光。

 

似水流年啊，我再没有理由留住什么！
命运的小鸟，快跳上黑白的琴键……

6、我多么……

我多么想在爬行的双层列车上，在众多陌生人中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但我没有看到。

我多么怕在陌生人中间，在自由逃亡的路上，看到一张熟人的脸。
但我真的没有看到。

7、什么时间我才能到达终点

在黑夜，伸出手抓住的
是飞溅的星光。
在春天，伸出手抓住的
是四溢的花香。

 

在晚秋，伸出手抓住的
是活命的五谷杂粮。
在人世，伸出手抓住的
是飘来荡去的风。

 

我把白纸，铺上草坪
写下的是死亡黑色的诗篇。
我把梦，放逐给四季
回忆的却是流逝的华年。

 

我把早年的爱情，夹进书册
一颗委屈的心，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我把苦难，从祖国之路上重新捡回
而我的人民却正在遗忘。

 

什么时间，我会到达终点
啊，静美圆熟的死亡。
什么时间，我能挣脱一切羁绊
回到故乡，你的身旁。

 

什么时间，我飞过沧海也飞过自己
啊，不再流浪！
什么时间，我的祖国
多么亲昵的字眼，走进我对母亲的想象！

 

朴素的人们啊，我的绝望不是因为颓废
我还有活的力量。
如花的江山，残缺的祖国，我的诗篇
指向你的内心，痛苦正是我照射你的光芒！

8、恋曲与挽歌

献给生命的当然是恋曲，而写给秋天的应该是挽歌。
在矿区，我看到被人类劈开的山体、粉尘和煤。
而电视里，现场直播着打开金字塔的全过程。
沙漠、僧人、男女科学家和遥远的尼罗河。

 

人活着将变得毫无意义，人活在这样一个过程：
一声短暂的愤怒，只一声！
一瞬重复的梦境，仅一瞬！

9、时间的嘴唇

最初，时间的嘴唇吻我孩子般的脸。
我有着青苹果的香气、草叶的香气与流水的香气。
然后她吻我紧闭的眼睛：
我正回想一场音乐会、早来的大雨、深夜警车的尖叫声。
一朵花对另一朵花的拒绝。
后来，她张开它们，那两瓣温柔的唇。
幽暗里，我感到白森森的牙齿，就像人间的雪峰。
我被整个地含住了，还有我的思想与诗歌。
她安静了一会，最后才吐出我体内的结石、盐
以及全部骨头。

10、我看到了什么

 

一棵树像下岗工人，在深秋，抖动身上的灰尘。
一片云，如同被煤烟蒙羞的花，任由天空胁迫
穿过矿区。
一个补鞋匠，路边的历史学家，
为出轨的左脚穿针引线。
一些从来就正确的人灯塔似的，在夜里
为星星和大海诊脉。
我看到宽大的袍子跑在街上，里边没有肉体
只有风。
看到被拐卖的孩子已认贼作父，人间一片和谐。
白昼在理性里癫狂，高喊：向上，向上——
财富如同妓女，妓女如同雨天的霞光。

11、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冬生、云、有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12、秋天的零落事件

我喜欢旧历的秋天，去看菊花，登高，把酒，去看望经霜的草药。
想念远方的弟兄，他们独自奋战。
去扎新的柴门，拜访过冬的棉衣。去祈祷，去辞官。
收拾一夏天美丽的词：篱笆、河水与流浪。去爱人
爱众人，爱众人里那些更爱我的人。爱你，像爱菊花。
找仇人说理去。变匪。去断桥。蝴蝶慢慢成蛹。等来生。
拦住小马，教育它怎么奔跑，怎么识别方向和坏人。
不哭，宝贝不哭。疾病的宝贝不哭。不许哭。

 

不去触摸早年残缺的女红。不想流水和落花的事。
不弹琵琶，不吹箫。不交新友，不再做响马。不走大道。
不听戏。只疼不恨，只醉不狂。只站在岸上看对岸，不下水，不深入。
只听风声凌厉，不在兼容谎言。不做果实只做秋天的黄叶与瘦木。不要买彩票
去建一座小学。我是校长，我是班主任，我也是唯一的学生，还有你
还有远方。不买私家车，要置办一双远足的鞋子，帐篷，单人睡袋。
不思乡，不断肠。
不哭，宝贝不哭。疾病的宝贝不哭。不许哭。

 

李氏太白，一位远房亲戚，他在今夜肯定要踩伤月光和自己的影子
旁若无人地自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愁。宝贝不哭我就不愁。秋天
满大地的宝贝，猎人的。渔夫的。小炉匠的。养蜂人的。
关门。谢客。生火。臼新米，酿新酒。
那是回来的事。是远行后回来的事。雪还没来，刀还在雕刻伤口
老歌还在追逐已经嘶哑的喉。广场上的那尊雕像还在流泪。
不哭，宝贝不哭。疾病的宝贝不哭。不许哭。

13、谶语

我在。我正在。我还将在。
我对周围说。对花说。
对渐渐远了的记忆说。沙子，沙子。
羽毛和尘埃。沙子和土。土和云。云
和水。水和诗歌。
诗。唐。歌。宋。

 

我还将不在。正渐渐不在。永不在。
云啊土啊。
故乡不在。青春不在。养父养母不在。
我的河不在。山与臂弯。初恋。四月的夜晚。
百合乳房。折断的青草。

 

英雄归于传奇。我归于
海。疼：血后的疼，泪后的疼。
燃烧。燃。火焰那么亮。
疲惫的灯。让风留下那盏灯。子夜的灯
亮在苦里。照亮我们的孩子，照亮雨。
照亮我的魂。你的。你们的。

 

我还将在。还说。
时间的制度。

14、十一月

十一月了。
荒凉的大地上，我无法决定一朵花的命运。
无法决定果实被富人的手掠走，并阻止它腐烂的速度。
多么深的寒冷，阳光变浅。
走在大街上，
我无法决定一个陌生人的笑容。

 

夜里醒来，
窗外晾衣绳上的布匹
被风吹落。
一夜过去，我无法决定乞丐们梦想的阶梯。
而乡村是遥远的，灯火明灭。
我甚至无法决定一场大雪悄悄涌来

把我掩埋。

十一月，文字也将凋谢，香味四散。
友谊变凉，诗歌无家可归。
青春像丢失在往昔的一个场景，
被中药藏起。

 

[2009-12-24 编选]

 

一、韩文戈简介：

 

    韩文戈，男，1964年生，河北丰润人。当代著名诗人。1982年读高中时，参加唐山地区文联举办的“中学生文学夏令营”，并在《冀东文艺》杂志上发表第一首诗。
　　1983年进入大学中文系学习，曾自费辑印诗歌习作一部，参与新诗潮运动。
　　1985年参加河北省文联举办的“桃园诗会”，结识部分省内外优秀诗人。而后相继参加了“河北省青年诗人协会成立大会（承德）”、“北戴河诗会”等。
　　1987年大学毕业。1990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并参加了“河北省太行山诗会（嶂石岩）”“中国新乡村诗会”。
　　1994年前后进入第一次诗歌转型期，诗歌主题更加趋于内心世界，诗歌趋向内敛、节制、幽秘。在《诗刊》《星星》《诗歌报》《诗神》《诗林》《诗潮》《山花》《芙蓉》《草原》《飞天》等杂志上发表作品。作品同时被选入海内外多家年度选本和典藏本。
　　1999年后，努力使自己像诗歌本身一样边缘化，不再参与任何诗歌活动，几乎没有公开发表作品。自喻为“地下诗歌写作者”。强调作品的陌生化和原创性。
　　2004年开始了第二次诗歌创作转型期。诗歌母题主要是对故乡、童年的追忆，对时间无限性的追索，对人类际遇的喟叹与和解，对自然与生命的感悟赞美。作品充满着对消逝之物和弱小之物的怀恋、悲悯与同情。主张诗歌的内在语感与乐感。强调想象、象征和隐喻在诗歌写作中的重要性。崇尚本土文化、知性和自然。

 

二、对韩文戈诗歌的评论：

 

感受韩文戈的诗歌语言

姚振函

 

    诚实说，我对韩文戈的作品满怀期待，至于“写点什么”，又有些恐惊。除对自己鉴赏力的担忧以外，我自问：难道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内心说三道四吗？

    好在我和韩文戈还有一些共同之处。我们都曾一度疯狂写过乡土诗。近年他远离诗坛，自我放逐，雪藏“地下”至少达十年之久，只为修炼自己，而我也在这期间懵懂抛出“为自己写诗”的诗见。不同的是，我多半缘于对诗歌现状的无奈，一直孽根未断，未放弃投稿，好像有点言不由衷。

    韩文戈寄来的诗文精选《通向往昔的路：诗文1987—2009》，我粗粗看过之后，第一印象是，他选的这些诗、散文，都是诗，本来意义上的诗，有足够含量的诗。我有些埋怨他多年不投稿的做法是欠考虑的，是对诗歌不负责的。

    就我有限的阅读范围，我还未曾见过有第二个人如韩文戈这样对诗歌语言如此考究，如此在乎，如此不遗余力的鼓捣、摆弄、雕饰，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简直就是诗歌语言拜物教的忠实信徒，发誓要把每一句诗打磨出光亮，以灼人之目。读他的诗、文，无异于参加一次词语盛宴，在这个赵本山、八卦、黄段子盛行的时代，令人觉得有几分奢侈。记得陈超在上世纪90年代曾检讨自己的语言有“嗜美的痼疾”，今天，韩文戈可不认为“嗜美”是一种什么“疾”呢。他追求文雅、雅致、儒雅，甚至高古，他对某些古汉语词汇的偏爱令人惊奇，比如他一定要把布谷说成“子规”，把鹰说成“鹰隼”，把尸骨说成“骨殖”，把子孙后代说成“子嗣”。有时，我恍惚觉得韩文戈就是一位唐宋或民国年间的文人雅士。

    当然，韩文戈并没有和口语彻底离别，他有时用现代口语写出的诗句，也美得很不一般。“战役在后半夜屠杀着孩子”“身在天边却怀想天边”“他陪着自己的初恋，银色的马儿陪着她”“死亡总是把优秀的生命先拿走”（试着假如把“拿走”改成不那么口语的“剥夺”，就差成色了）……我猜想他在写出这些诗句之后，肯定沾沾自喜了一番，自我享受了一番。想想也是，哪怕一首诗中有一句如此出色的诗句，也就很难得了，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实在没有能力来盘点韩文戈诗文的资源和元素，目前我能够列出的有：现实、童话、青春、爱情、宿命、哲学、宗教、梦幻、大自然、故乡、家人、友情、侠义、岁月、民间、形而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总之是存在和灵魂，包罗万象。是不是可以说，韩文戈的文学胸襟和视野是丰富的、开阔的、立体的。沉思，冷峻，激情，直至突兀的一声：“我的人民！”

  【作者简介】姚振函，闻名诗人，散文家，代表作《感觉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