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今天是父亲节，谨以此旧文献给我已在天国的父亲，这是我写过的几乎唯一一篇现实题材的小说，细节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

保卫工厂

    

我是那种在工厂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小学时念的也是工厂的子弟学校，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父母全都在一个工厂。

从来没有想到的是，工厂最后倒闭了。

 

母亲属于工厂下设的一分厂的职工，属于“大集体”的性质，在工厂从一个小山沟迁进市区里之后，“大集体”就宣告解散了，母亲靠做一些小生意，添补着家用。

在我上大学之前，父亲就转换了工种，做一种更脏更累的活，因为那种活是计件工资，做得多，薪水就多，而且还有额外的补贴。

有一天，一个亲戚到家，母亲急着把加班的父亲叫了回来，他忘了洗澡，我看到他的头竟像是刚从煤堆里拔了出来。

父亲的工作有严重的粉尘污染，我看到医院的体检报告，父亲有轻度的矽肺，母亲劝他别做这个了，父亲很生气，说孩子要上大学，不攒钱哪行？

有一次，机器切断了父亲右手食指的一个关节，虽然保住了手指，但是关节接合上之后，那个手指奇怪地红肿弯曲着，可总算使父亲换到了别的岗位。

工厂终于越来越不景气，父亲还认准在工厂做得越多，得的越多。到最后积压了几个月的工资发不下来，母亲劝他一起做豆腐脑去卖，他还是不肯。骨子里还是在想，有工厂在哩，哪用得着那么去瞎折腾！

三四百号人的工厂，还是无可避免地倒闭了。

 

早先劝内退，父亲不干；后来又说有买断，父亲听了高兴。这笔钱就留着给儿子读研究生吧。他说。

大三那年的寒假，我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要不就先工作吧，买断的事情没有了着落，现在厂子里的工人都等着国家的政策，供你读了这几年大学，家里实在没有钱了。

我说，我也本来就不想考研的，还是早有几年工作经验更好，将来要是觉得需要，靠自己的能力吧——真是我不想考，不然有些学校还是有公费名额的，想考我就去争取了，你们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大三的暑假回来，我就听说了父亲他们这些工人“正在斗争”。

 

斗争的战线分为两条：一部分人负责上访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如果不成还打算越级上访；一部分人轮班负责守卫工厂，因为工厂将要转手给私人，工厂的资产估价让工人们很不满意，曾经有人开车进入工厂想要盗取设备、文件，工人们紧急地集合到一起，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工厂里也有保安，大门的收发室本来是保安们的驻地，可是工人们夺取下了这个“阵地”，他们安排保安们在工厂更靠近车间的一处房间值岗，而开始由工人们把守大门，每天晚上都会有二三十个工人轮班。

父亲也被排进了轮班的工作表。

 

有一天晚上，张婶来到了我家，她神情激动地告诉父亲，明天要上访人大，别忘了早八点在院子里集合。

父亲答应下来，突然又想到轮班的问题，说，这么多人都出去，轮班守卫工厂那边都安排好了没有？

张婶说，没问题的，是于老师安排的，他布置的工作，还会有什么闪失？

于老师是厂子里资格很老的技术人员，父亲不会质疑他的威信和能力，据说，他是组织这一切活动的核心人物之一，甚至张叔和张婶两口子，也是很重要很活跃的人物，他们却都是非常普通的工人。

母亲说，张姐，让你费心走了一趟啊，你看打个电话不就行吗？

打电话要花钱的啊，我宁愿费点腿脚。张婶笑着，为大伙也是为自己的事儿不是？你看看我家里的那个条件！

是呀。母亲叹道。

那我就走啦，还得去通知别人——左师傅，千万别忘啦。

父亲再次答应，她风风火火地走掉了。

 

没几分钟，曲大爷拄着拐杖踱了进来。

刚才张志刚他老婆来过了是不？

嗯，说明天到市人大请愿的事。父亲如实回答。

这是违法的呀！曲大爷用拐杖点地。

没办法呀，厂子没了，当官的换一个地方，工人却啥也得不到。父亲应道。

我刚才就在院子里坐着，看见她进了这个门洞，就知道她又在捣鼓这些事——咱们是多少年的老邻居，真比亲戚还亲——我劝你一句，少惹那些事！

没办法呀。

这样瞎折腾，能弄出啥名堂？

那个杨XX，娶个年轻小媳妇，嫌院子里的环境不好，他们就搬出去买了豪宅，杨XX出入坐奥迪，你看还不是把厂子搞黄了！母亲接茬道。

厂子黄了是必然的，搁谁也白扯！曲大爷辩白道，国家的政策现在就是抓大放小，这样的军工转民用的厂子，没有了国家投入，能有个不黄？

他杨XX就不腐败？国家也没说工人都不管了吧？母亲道。

他腐败是肯定腐败了，我要向着他，我在厂子里得让大家伙戳脊梁骨，可是腐败的人多去了，谁管得过来？他这种情况，要杀头我看都行，但问题是轮不到他，跟着那些大老粗闹下去，我这儿把话先撂下，我看没什么好果子吃！

没办法呀，父亲应道，像你们这些有技术，有知识的人，换个地方一样干活，没必要扯这些事情，你看志刚的媳妇，平时不抛头，不露面，这回张罗得这么欢实，被逼得呀！

你们家里的这个情况，虽然也困难了点儿，儿子明年夏天也能毕业挣钱了，就别参与了吧。

这也不是讨钱的问题，杨厂长的事儿就这么算了？他自己可以在外面跟人家开公司，做董事，他哪儿来的钱？说是几个会计那儿有证据，可就是告不倒他呀！父亲叹道。

你想想，刘市长没被双规的那会儿，他一年到头跑咱们工厂几趟？杨厂长跟这些人搭关系，背景深着哪。刘市长都被双规了，他毫发没损，你想想这里边的门道？

我就不信那个邪！父亲重重地把烟碾灭，情绪激动。

你们就去闹吧！曲大爷也来了脾气，你看化工公司怎么样？十几万号的人，下岗了一多半，铺开了能把市政府门前的路垫高一层，他们堵了多少次街，上访了多少级，顶个屁用！

唉，我在厂子干了三十年啊！父亲叹道，孩子他妈一早就劝我跟她卖豆腐脑，现在也卖上了，可是还寻思着厂子能挺过来，就觉着厂子这么完了，没有什么能靠得得住的啦！

啥也靠不住，指望你们儿子出息吧！

说是厂子黄了是个啥必然，可不还是有那么些个活下来了吗？有人在这里钻空子，让厂子的资产流失，老工人谁能不管？到头来把我们这些大老粗逼得没办法，还在看着厂子，能靠那些外地来的小年轻的保安？

唉，我也在厂子干了三十年，比你还早！要不是脑血栓烙下了这腿的毛病，我也去看着工厂，谁敢动一草一木？厂子他妈的就这么没了……曲大爷说着，近六十岁的人，一下子哽咽了起来。

 

快！邻居刘叔闯进门喊道，张志刚他们在收发室被打了！

怎么回事？

来了三辆没牌照的捷达车，他们带着钢条——张志刚听说伤得不轻……

那些人跑了没有？

不知道，快去看看！马上！我先去通知别人了！

曲大爷蓦地站起来，望着刘叔转身而去的门口。

太危险了！母亲喊道，他爸，你可别去！

爸，我去吧，你和妈在家！我抓起外套。

不行，你老实在家呆着！你张叔跟我是一块儿转业的战友，我这事儿能不去吗！

父亲穿上鞋，冲了出去。

我回头看看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冲她喊了一声：妈，你在家，我去保护我爸！

 

我飞快地冲进了黑夜，突然感到一阵心疼；紧跑几步，跟上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