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迷惑的小鱼”给我发来一封感人至深的信《从美术梦看人生意义的终极性困惑》，经她本人的同意发表在下面。这封信打动我的地方，不仅在于她对我的狠狠不留情面的赞扬，还在于她对自身问题的狠狠不留余地的大胆剖白，这些问题的确有某种典型性、深刻性和迫切性，我愿与各位博友分享我对这些根本问题的看法。

 

 

Robin老师：

 

你好。

 

我今年28岁，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关注你的博客已经几年了。在你成型的书籍中，一个典型80后所遇到的这个时代和失败的家庭与学校教育下的所有问题都在你刀刀入血的批评中一览无余、统统现形，看完后我觉得身上很多束缚的外壳一点点剥落，有种阳光照射的感觉。我给您写的非一篇抑郁发泄信，也非读后感，而是在顿悟后更深入的本质性问题，我相信我对很多问题的思考和困惑能对您的工作也有典型的启发。

 

请允许我先自我陈述：

 

由于从小生活在一个封建保守、男尊女卑的家庭，从0岁到25岁，我一直深深绝望和反抗于父母。由于精神上太痛苦，内心生命唯一存在的目的就是反抗痛苦，当然也读书和上大学并找了工作，当在26岁的时候，我终于用积蓄系统长期地治疗好了我的心理疾病，之后又慢慢接受您成型的人生价值理念的影响，开始越来越醒悟和释放，今天已经成为一个基本心理健康的人。

 

我的生命中大部分的时光都是父母决定和安排的，除了自己学习画画、唱歌和兼职打工这千分之几的自己选择的时光让我真正快乐。从很小我就显示出很强的绘画和唱歌的天赋。

 

在画画上：高考报志愿时想要报美术专业却还是屈从了父母要的中文；大学暑期去学习过一个月的ｐｓ，后来没有敢换专业；工作以后，１.我找到当地艺术院校想要进去跟读，但是四年的时间我耗得起吗？２.可以先去画室学基础，然后去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学习平面设计，或者去读夜校，问题是这些培训机构的师资良莠不齐。我总觉得如果我不能到艺术院校中去正规学习，就无法真正学到我要的美术知识，我真不知这是一种不真正热爱爱好的借口或者是一种学位崇拜？

 

然而我没有继续坚持的勇气把这条我热爱的美术梦走下去，直到现在我的梦里还常常幻想那个梦，这个凝聚了我真实生命的、我曾经无数次尝试了却又没有继续坚持的美术梦似乎变成了我逃避生活的借口。而在看了你的文章后，我压抑了20多年的原始冲动和不甘再次跃动，可是今天的我觉得自己不可能纯粹的做我的爱好，因为还要考虑现实的工作需要，一心做自己爱的事情一定会快乐吗？我知道，毫不尝试，又能得到些什么？我对生活很迷惑，我如果去做我爱的事情，我能纯粹的快乐，然而，我不可能只纯粹的生活，只纯粹为“这样的快乐”而生活。

 

兴趣爱好等于对自己的热爱，这没有错，可是我为何一直没有勇气去付出？生活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自己还是别人？为了快乐还是为了辛苦？在这样的教育价值观下成长起来的我，不仅仅缺少独立自由和人性的基本发展，还有着精神的空洞和价值观、人格的缺失，一种根源性的迷惘，对准备28岁的我，这痛苦尤为焦灼。我不知道如何尊重自己，热爱自己，我不知道“我”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过去28年的所有都是父母塞进和逼进我的脑子里，当我去除了心理疾病可以平静坦然地看世界时，我如何建塑我自己？如何寻找人生的答案？我的思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请Robin帮帮我，我想我的问题不是您所说的“空洞的人生意义问题”，而是一种根源性的空虚和忧伤，想不明白这些我无法为所爱去痛快生活，无法敢轰轰烈烈实现自己。而这恐怕是最深层的问题。

 

期盼得到您的回复，谢谢您。

 

                                                                                                       

　　　　　　　　　　　　　　　　　　　　　　　　　　　――迷惑的小鱼

 

 

迷惑的小鱼：

 

你好！

 

抱歉拖了这么长时间才给你回信。有时候，不一定是没有时间，而是提笔忘言，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不是没有时间，恰是没有时机。

 

庄重的回信，需要大块的时间，更要紧的是很投入的精神状态，因为我想跟你谈一谈深刻的问题，那些“根源性”的问题。

 

多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读到你曾有一段接受心理治疗的过程，但是你走了过来，如今站在了阳光底下，这是你个人的坚强的见证。我从心底里怀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只不过是在书里说了一些大家的共同感受，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意的描述者和尖刻的评论者。

 

你说自己从小到大“内心生命唯一存在的目的就是反抗痛苦”，诚然如此，有的时候倒是痛苦给我们的力量更多，以至于我们与痛苦相生相伴，与疾病长在了一起，有一天你抛弃了“痛苦”这个唯一亲切的兄弟，人生却是无法承受之轻，内心里倒是充满“一种根源性的空虚和忧伤”！

 

画画是你的爱好，你在另一封邮件中还提到对唱歌的热爱，你的人生中还应该有许许多多种热爱，而不只是有两种热爱，剩下的几千种都是厌恶。我们便以画画来作为你的一切爱的象征，来典型地讨论关于“爱”的问题。

 

你对画画的态度，表明你并非爱的专家，爱这东西令你焦虑，有负担感。因为痛苦已经成为一种习性，没有它你的生活就缺乏真实感，就似乎是在飘忽不定，这就像是一种毒瘾。痛苦让你知道，它来了你就可以例行公事地承受，而不需要担惊受怕；若它不在，你会担心它是在哪里蓄谋有天要来找你搞出个大清算，这种不确定性会让你更害怕？我们的人生其实没有多少乐趣，一旦享乐，就必定要付出更大的痛苦的代价，因此我们在乐趣方面小心翼翼，在面对痛苦方面却是个资深的专家。我们的行事原则就是，算计痛苦的分量，逢低吸纳，以避免摧毁性的大痛苦让我们铁达尼号般地沉没！

 

美术梦这东西有两个端点：一边是极无功利的艺术快感，一边是最基本的赚钱谋生。假如你能够看清楚这两个基本的端点，你就不会那么左右为难了。你所想的只在于我要有美术知识，我要经过科班训练，我要拿一纸学历给人看……你没有从定位两端的方式来量度过这一爱好。

 

假如美术是可以谋生的呢？你如何用它来谋生？大部分情况下，你必须用它来做一些应用工作，比如，你目前是出版社的编辑，你有想过出版一些画册、绘本吗？你出的书里有更多插图吗？你们的出版社里有美编这一角色吧？你能不能做一些美编的工作或者至少跟你们的美编成为好朋友？假如美术能给你赚钱，它就能开始自己供养自己，你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负担感。

 

假如美术的创作仅仅是一种快感呢？那更不需要为难，因为你不必把自身的快乐当作罪恶，也并不需要为此特别受罚。真爱的特征是，它不是一种主动设计，而更多是一种被动的陷入。你需要美术，离不开他，那么就跟他投入地相爱，哪管什么后果？如果你不需要美术，或者需要美术给你买房子买车，然后你才爱他，那就怎么都好——反正你也不是他的原配，你们相互都可以有所保留！

 

美术梦这东西，应该成为你爱生活的理由，你才可能大胆地去追求他；而不应该成为你“逃避生活的借口”，这样你会永远把他供起来，围绕这个苦恼一生都在转圈圈。

 

这就是我们大部分人心灵的亚健康状态，这就是我们成长经历的后遗症——你能否在美术领域闯出一片天是我无法评估的事情，只有老天知道，但不管是美术，还是唱歌，还是什么别的热爱，为什么“爱”这件事情让你痛苦？为什么“爱”这件事情不能让你有莽撞的、不顾一切的魄力？你应该尝试尽力去爱，哪怕最终美术他背叛了你，你至少知道过爱一件事情而轰轰烈烈的滋味，那是人生的滋味，快乐的滋味，不死的滋味。

 

为什么你无法真正地爱起来呢？因为你有一层外壳的自我保护机制。你必须确定美术是爱你的，所以你才会付出自己的爱。问题是你并没有跟美术青梅竹马，你必须走上前去认识他，经过他，哪怕他并不是你最终的Mr. Right。我们都希望一下子找到理想，可找理想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就好像我们小时候都希望立刻长大，可是长大的过程才是生命本身。

 

去疯狂地爱美术这个理想吧，把它还原为你的本能，把它当作是一份像样的工作，而不只是一种普通的爱好，这样你才会有出路！

 

生命的意义可能有许多种，但是剥离了这样那样的生活情态，给出一种理性的人生意义，那意义就是虚无。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世界有什么责任？又不是他想来的！但生活还是有趣的，人们在这世界上奔走劳碌，是为了各自心中的希望，有希望的生活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我愿意把这个世界用“爱”来解释，爱即是意义。这并非单纯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相爱，还包括你对一切的爱。我们不就是在追求爱吗？心灵需要的爱远比知识更多一些，比财富更多一些，也会更不计后果。

 

大部分的心灵问题，源自于爱的缺失。你要面对的不是美术，不是如何进修，而是“爱的贫瘠”这个问题本身。解决这一问题的爱不是一种思想，它是一种体验。你缺少爱的体验，你需要沐浴在爱的阳光里暖暖地沉醉，才有机会从往事的阴影中彻底走出。你会挣扎，会疼痛，会不适应光明，但是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方向，这就是爱的方向。

 

爱，何其空洞一词，是你应该装进心底的。你要装进的不是爱的理念，而是爱的感受，是爱着许许多多人，爱好许许多多事物的感受，从美术开始，到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全新的人生视角和精神体验！

 

这是一种信仰的抉择，每种信仰都带来特定的生活方式。我的个人观点即“爱”便是最后的意义，假如有钱是意义，出名是意义——那一定会得出非常不同的结论，会给你不同视点的参考。

 

心灵的问题是没有办法通过思想解决的，只有自我通过不断体验而觉悟开释。这听起来有点玄奥，但恰恰是我唯一能给你之终极性困惑的回应。

 

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去爱。

 

写到这里，突然很High，我愿给自己写段墓志铭：“长眠于这里的人，他曾经爱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最后祝你做什么都是出于爱，而不是回避痛苦，有爱有痛才是完整的人生！

 

                                                         用爱解释世界的Ro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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