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母亲是怕她的孩子“落(la)下”了,她的女儿就读于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就是隔着四环跟新东方总部相望的那所,今年刚读大一,专业上还可以有很多选择。我起初不明白她的焦虑何在。
原来,她的女儿就毕业于新东方总部往南一点的那所重点中学,班上有很多人都选择了出国留学,女儿本来有机会去读香港科技大学,但是由于对如今入读大学根深蒂固的儿时情结,最终选择了留在北京。
我想起了自己有愿望见她们的理由:这位母亲打来电话说,她很不安,因为她的女儿只喜欢历史、哲学这样的学科,看起来要令她失望。难道读人文学科就是堕落吗?哲学系出身的我,特别不是滋味,所以马上应承见她们一面,心底暗下决心定要用我的“终极关怀”与世俗偏见斗争到底,捍卫人文学科的崇高地位。
话说她的女儿入得大学,终于撇去了一些中学生的奶气幻想,开始考虑做一个实惠的成年人。她的志愿一下子变成要在今后从事商业实战和通用管理。我曾问她,既然想要从事商业,又想将来出国留学,为什么当初不选择香港科技大学,那里的工商教育在全亚洲都首屈一指。她回答说这是进入大学后的决定,来到梦想中的学校才觉得有些失落,为此她也多少有些后悔,现在的想法是尽可能毕业后及早出国。
我问她出国想读什么,她并没有具体的概念。我问她为何想要从事商业,她说读过几本经济学的书,还挺入迷。我给她区分经济学与商业是两种概念,不管怎样,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要尽早出国。她的母亲也希望她“趁年轻”出国。
我仿佛看到了她的一生。为了维系“优秀”之名,她这类中国教育环境下的佼佼者,还总有担心自己某一天会不够优秀的焦虑——考最有名的学校,读最热门的专业,留最时髦的洋学,将来进入最令人羡慕的行业,进入全球500强响当当的企业,做着高薪的光鲜职业……累还是不累她全都能扛——因为这是父母师长一直以来的重望,这是同学们艳羡无比的目光。
我给她一个基本的建议:上大学了不要就再把升学作为你的主要目标——这是我们的教育制度带给中学生的主导理念和思维惯性。不论是留洋还是国内考研,并不重要,大学四年首要的目标在于重估你自身的独立价值,想清楚你自己有何不同,而不是急着赶着再凑下一个时髦的热闹,一辈子只牵绊于一个问题:我属于哪里。
第二个母亲带来的女儿就是第一位女儿的未来写照——假如她随惯性发展下去。
第二位女儿即将毕业的,也是国内顶尖的名校。她在上大学时就定下了出国宏愿,选择一个极容易出国的专业。其特别之处在于,她只用三年时间修满了四年的学分,按规定即将提前毕业。三年苦学的成果是,她从未参加任何课外活动,未担任任何社团职务,并且得到一个结论:“我以后无论如何,决不会再干任何跟这个专业沾边的工作!”
如果选择这个专业,她可以拿到全奖出国;如果不选择,她的人生也似乎没有选择。
从她所表现出来的状态看,将很难有一家商业机构会聘用她,她说话的语调中带有某种童音,稚气未脱——而个性的成熟度,历来是顶尖外企评价应聘者的核心指标之一,她想要进这样的雇主机构,短期内哪有现实性?
我可以用一句话很残酷地概括她的大学生活状态:用念高中的方式,她又多活了三年。
发现爱好、增进特长,以及完成基本的人格成长,树立最初的职业目标,所有这些对相当多中国名校大学生竟也是一种奢侈!
人生发展中也许会有些或多或少的所谓“捷径”,但唯一不可逾越的是内在的精神成长阶段,落下的课必须补上,这里的学分必须靠历经磨难才能取得。
第三位母亲带来的是她读高三的儿子,他几乎没什么希望考上稍好一点儿的大学。他的母亲也相当焦虑:儿子执迷地恋上音乐,高三住校的学习生活本已相当紧张,他居然可以在每天的自习与晚课之间抽空回到家里练上一个小时的钢琴!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位原创的流行歌手,一扫萎靡而平庸的当代歌坛!
母亲谈起邻居家孩子清华毕业,就职麦肯锡的话题,再望向自己的儿子,愁云在母子间化为惨淡氤氲。
我向他的母亲征求意见,她是觉得搞音乐这种行当不务正业,还是因为担心儿子的前途风险?毕竟作为歌手,要想取得相当的成功,这条路也许不比考清华、毕业进麦肯锡容易。他的母亲说,其实她也并不歧视这种行当,只是担心其中有太大的风险。孩子也才不过十八岁,很难说一种爱好就成为一生的志趣,怕他将来放弃音乐后身无所长再悔不当初。
我大概讲了这样一番话,我说:“这两天我见了不少家长拉着他们的孩子过来,他们的孩子全是身在名校,看起来并没有你孩子身上的这种‘问题’,可是这恰恰是她们最大的问题!那些人毕业于北大、清华、南开、复旦……走到我面前,再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很多人我再也不会想起来,除了这些名校的标记外,他们毫无人格特点。而你的孩子每天在那样的课业压力下竟还要坚持回家练一小时琴这点,我却怎么也不会忘记。在我的概念里,你的孩子要优秀得多。
“试想一下,如果你断绝了孩子搞音乐的希望,逼着他放弃自己的钟爱去考大学,以他目前的成绩,也不要希望发生太大的奇迹;而更可能的是,你只会创造出一个离家出走的,去愤怒嘶吼的摇滚青年。作为一个大原则,你可以不鼓励他搞音乐,但是决不要阻止他做自己最爱的事情。
“他是否会成为流行乐坛的天王巨星?或者他是否会一辈子做音乐下去?谁也无法保证什么。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他很难就说已经确定好了自己一生的志向,但是他现在就已经很有志向,这难道不重要吗?我们所接触过的学生之中,不管他们的学历背景是如何优秀,那些二十三四岁,二十五六岁甚至一生都没有尝试过追求自己梦想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爱什么,要什么,擅长什么,有任何特色,总是在追逐着他人附之的梦想,为了保持“优秀”姿态而焦虑一生——这是你想要他有的未来吗?
“真正的优秀是自足的,不是外在的;或者不如说这种特质超拔于‘优秀’那类的概念,他是杰出的!重要的是,他在成长,他今天爱好音乐,为音乐所做的一切,为音乐所付出的牺牲,将教会他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痛快地活着,什么是爱个痛快。几年后,即使他喜欢上别的什么,他知道如何热爱,如何付出,知道为理想要付出的代价。
“真正可悲的事情在于,人生中从来没有过失败,从来没有过尝试,为了某种虚幻的目标而忍受着某种虚枉的痛苦却永远看不到尽头——这些就是我们传统教育下的孩子,这些孩子已经被以父母之爱等等名义剥夺了基本的人格与思想力。他们已经不会决断、不会行动,不会寻找,这才是一种最可怕的将人异化为‘非我’的状态。
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注定是要做音乐的,自己的选择可以被尊重,他也就会像一个成年人那样,懂得更多地体谅父母,懂得做出一时的权衡选择,为了只有五六个月就要到来的高考也可做出一点妥协,不是吗?”
母子俩露出释然的微笑。妈妈说不再干涉儿子的爱好,儿子说琴要练,但不再抵触高考。我说,你想让他进外企?不说麦肯锡,搞音乐、做歌手的混不下去,最次还可以进维亚康母做MTV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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