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少年青衫薄
(2014-03-15 22: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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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上中学那时候大学还没扩招,大学生相对来说还是一种稀罕之物,可不像现在跟菜市场的大白菜似的满眼都是。我生活的地方又是个小城市,大家对名牌大学的学生更是无比敬仰。我记得有一次,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牌,有个同学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厕所里有个大学生,上海交大的!我们马上提出要去观摩。他领着我们跑进公共厕所,对着坑用手一指:“就是他!”那人胸口别着一个校徽,手里捏着一团纸,蹲在茅坑上双眉紧锁,满面红光,让人好生敬佩。在我们眼里,他脑门上仿佛写着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牛人。
2012年,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搞了一个阅读调查,说中国人每年平均读书4.3本,对比之下,韩国人是11本,法国人是20本,日本人是40本。对这个数据,有人做了很多解释,从经济到互联网再扯到堕落的国民性什么的。我倒没想那么复杂。从我的经验观察看,大家不喜欢读书,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受的教育让我们讨厌读书。要是把书必成美女的话,中国的学校就像一个净身房。如果你不像韦小宝那样作点弊,而是在里头老老实实地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想怎么想,日后多半粉白无须,视美女如浮云,断了那个念想。
比如说鲁迅。鲁迅一代文杰,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都不做第二人想。他的《野草》《故事新编》《且介亭杂文》,直到现在都无人可及。但在我的中学时代,他是最招人烦的一个货。就他事多。华大妈掏出钱,你华老栓拿着走就是了,儿子都病那么厉害了,还要“抖抖地装入衣袋”,还要捏一捏,按两按,还要“硬硬的还在”。每个形容词都金光闪闪,每个动词都不可替代,都要我们分析。还有,门口两个枣树你就说两棵枣树,非说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这也要我们分析。分析的不对要扣分。直到后来仔细读过鲁迅全集以后,我才相信鲁迅也是被我们冤枉的。换上他来做这分析题,30分的题能扣40分——因为还要倒扣10分的态度分。
所有的文章都要划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中心思想还都有格式:该文通过什么什么,表达了什么什么,鞭笞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还都要抄到本本上。再好的文章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中国的老师们就像劝善戒淫的高人,手持风月宝鉴,将美女一举照成骷髅,然后掀髯一笑:且看老夫手段!
我在中学还有过更离奇的经验,比如我曾用抄黑板的方式学英语。我们英语老师每天一写一黑板,一学期下来我能攒好几厚本笔记,里面结结实实都是知识。什么动词后面跟不定式,什么后面跟动名词,什么动词后面既可以跟不定式,也可以跟动名词,以及in和at的六十多种微妙区别,我都知道。哼,小本本上都有。但饶是我苦学了这么多年英语,对不定式和动名词有这么大学问,但工作后和外国同事交谈起来,他们却常常陷入沉思,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那样子就像闻到了什么煤气味,撑到最后说声:Pardon?
在整个六年里,我学会了很多本领,我知道了怎么计算从斜坡上缓缓滑落的小木块、知道了怎么从四句赞扬我党的话里挑出赞扬最得体的一句,知道了许多重大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份,但是没有一个师长曾经告诉过我:知识本身是美丽的,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也从没有一个师长曾经告诉过我:在标准答案之外,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诚实,另一种东西叫虚伪。如今我是一个成年人,能理解我以前未曾理解的事情。那些师长们年复一年教授着这些标准化的知识,揣摩出题人的心思,我们烦,他们难道就不烦?你又让他们如何去热爱那些知识?又如何要求他们把不存在的热爱传达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