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程纶伯伯和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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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程纶伯伯和罗老师
以前的武汉大学有许许多多认真教书、清白做人的教书匠,数学系的程纶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程先生大约在抗战前就来武大任教了,那时教员的工资颇丰,许多湖北籍的老师均在城里购置了房产。程先生就住在武昌紫阳湖旁边的一栋小楼内。每逢星期天,一些单身教员便乘车去他家中打小麻将,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我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我认识程伯伯当然是在解放后了。一九五三年院系调整,程伯伯被分配到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教数学,但他仍经常来山上看望老人。陈尧成先生住在我家对门,程纶先生和陈尧成先生也是好朋友。每次程纶先生和夫人罗老师来武大,一玩就是一天,中午饭在陈家吃,晚饭就在我家吃。罗老师是武大幼雅园的老师,她老人家十分善良,和蔼可亲,武大许多子弟都是她启蒙的。调到水利学院后,她老人家也一直勤勤恳恳地从事幼教工作,直到退休。父亲告诉我,他和程伯伯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武大西迁乐山时,他和丁燮和、程纶一同由重庆搭长途汽车到成都,再由成都到嘉定。“八·一九”乐山大轰炸中,父亲所住的上土桥街济通商号被夷为平地。当日他在文庙躲避,衣物、讲稿、书籍全毁,仅以身存,身外无长物。父亲目睹了惨绝人寰的场景后,到半边街程纶伯伯家中暂住。程伯伯的岳母热情接待了父亲,并给他准备了牙刷、毛巾、牙缸等全套生活用具。那个牙缸父亲一直用到去世。
小学五年级时,我迷上了集邮,见人就讨邮票。有一次程伯伯来看父亲,我冲进客厅,厚着脸皮找程伯伯要邮票。父亲要打我,程伯伯急忙拦住父亲,笑嘻嘻的说:“别打!小孩爱集邮是好事,下次我一定送他几张好邮票。”没过多久,程伯伯真的送给我三张非常珍贵的邮票。一张是“宣统登基”的纪念邮票。另外二张都是民国初年“袁世凯当总统纪念”和有孙中山头像的“光复纪念”邮票。我如获至宝,一直珍藏着。这三张邮票也是我向邮友炫耀的资本。文革中,由于父亲长期蜗居,侥幸躲过了大抄家,这三张邮票也得以保存下来。后来,我从报上看到柳亚子的儿子柳无忌先生写的“集邮五十年”中说他独缺“袁世凯头象”的这张邮票,他外甥高敏(高尚阴先生公子)出国时,我将这三张邮票全送给他,请他转送给柳先生了。
程伯伯长期患糖尿病,身体不太好,臃肿肥胖的脸上总是呈潮红色。他带着深度近视眼镜,说话慢吞吞的,显得十分厚笃。他从不谈政治,他在天津和ZEL同过学,只记得他向父亲说过周数学不太好,喜出头,演过女戏,很会说话等。W.G刚开始时,他老人家十分紧张,我清楚地记得他和罗老师来我家和父亲在书房里小声交谈的情景。他老人家惶恐、茫然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后来我才知道他老人家没有儿女,罗老师的父亲是武汉有名的私人医生,只有罗老师一个独生女儿,因此他们家中有些积蓄,他老人家十分担心这些财物能否保住?会不会惹事?父亲一再安慰他们说:“不要紧,这是政治运动,老老实实的教员,不会有大碍”。程先生是教数学的,没有留过洋,到水利电力学院后,才是个副教授,没有什么惊人的大作,也算不上学术权威,以前每次运动都平安的度过了。
可是,命运多舛,他老人家没有躲过史无前例的向人类的理智和良心宣战的“W.G”。没过多久,HW.B抄了他们的家,当时正是焚香暴玉的高潮,罗老师站在家门口拍着手连声说:“欢迎!欢迎!欢迎小将们来革命!”这十二个字,后来罗老师向我复述过无数次,我总是想起她老人家在幼儿园领着我们“丢手娟”拍手的模样!小将们囊括了他们家几代人的全部财物,首饰、金银、皮货、丝绸衣物、毛线和存款。一九六六年抄程伯伯家可能是水利电力学院H.W.B的最大战果之一。程伯伯看着洗劫一空的四壁,实在受不了,糖尿病复发住进了医院,没有多久,他老人家就离开了这片礼崩乐坏的土地。
后来,父亲常说:“罗老师太省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暑假学校组织去庐山游览,她都舍不得。这下可好,全完了。”程伯伯去世后,我们家也从三区被赶至二区。这时罗老师来得更多了,她老人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请父亲替她申诉、告状。当时我家只有一间房,她和父亲商量如何写告状信,如何求人的事情,我听得一清二楚。她家损失的财物、种类、数量、至今我仍不能忘。那时爸爸已患肺癌,他多次含泪在灯下为罗老师写申诉信,为罗老师出谋划策,爸爸也是不服啊!为此罗老师二次去北京托人,找关系,都无济于事。一直到运动后期落实政策时,因原物散失才拆算了约五千元人民币,加上解冻的三万几千元存款,总共退还了约三万六千元给罗老师,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天。
一九五六年私房改造时,程伯伯在紫阳湖边的小楼早已充公。仅留下了一间,其余的五间由退休的老干部居住。七十年代中期罗老师已是古稀的老人,她和另一个她称为二嫂的远房亲戚相依为命。W.G结束后,她们决定搬回武昌那一间房中(现在的地址是滋阳村三号)。
她老人家将退还的钱一直存在武大的银行里,每隔数月来取一次利息。她耽心公共汽车上小偷多,总是将存折和钱放在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饭盒放在竹篮中,上面再压一个饭盒。八十岁的老人身体相当不错,逢年过节,我去看她老人家时,她家里总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她老人家也常担心以后怎么办,武汉体育学院有她一个远房侄儿,她给了他一千六百元钱,请他常来照顾一下。谁知道这个侄儿得到这笔钱后马上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旅游了一圈,回来又向罗老师要,罗老师伤透了心。(注:此事可能是误传,也可能是老人糊涂了,瞎说!致歉!)二嫂先罗老师而去,她一人更加孤独无靠,远离武大和水利电力学院、完全无熟悉的人。她也越来越孤僻。我一直认为罗老师搬回武昌是最大的失策,校园内毕竟人情味重些。
记得有一年过年时,我和内子一起去看她老人家,她蓬头垢面,身上有很厚的油污,她已不太认识我了,罗老师带着惊恐万状的眼神问我们:“你来干什么?要什么?”我心里在流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那年罗老师大约是八十八岁。后来,我没有再去看她老人家。大约半年后,我听人说,她老人家走了!可能是体育学院的侄儿为她料理了后事。
1998-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