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决定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过三十岁生日。
无为要去的城市重山并不远,区区三百余里,中间隔了一座山——无忧山,一条河——忘情河,还有几个蜂窝似的城市和一些蚂蚁赶集般的村庄。
不过,在无为看来,这些路途显得有些远。重山有其深爱的女人飞天,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和她见面,只是天天抱着电话和她煲电话粥,那叙不尽的相思啊,是如此漫长和遥远。
无为的呼机响了:生日快乐,飞天。
无为很高兴,一反这几日的沉郁。几天前,他曾准备去重山出差之机和她一起过生日,但后来出差被延后至生日之后,无为便决定把生日和出差分开,先去重山过生日,然后再按时到重山出差。
两天前,飞天说,生日礼物早就买好,但不必着急过去,因为稍后要去重山出差,那时见面也不迟,没必要多花来回近百元的路费;况且她乡下的小妹到重山治病需要照顾,她亦很忙碌,没时间和无为在一起;甚至她认为无为年近而立,已没有必要过生日;如果需要过生日也应该和父母一起过。
无为当然不吃她那一套,生日就是生日,焉有不过之理?再说了,年近而立就意味着应该独立,还能跟父母一起过生日去凑热闹;当然,无为认为,就是跟自己深爱的女人在一起十分钟,四目相对,双唇翕动,也不枉生日一次。
买好火车票,找公用电话给她打。收到生日祝福了吗?收到了,九点半的火车。去哪儿?重山。你别来,我今天有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十分钟也行。不行,别浪费路费,那是血汗钱,过两天你不就来办事了。我就想见你。不行就不行。听得出,她有些生气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五分钟。说不行就不行……
无为怔在公用电话上,飞天的语气很坚决,像其另一支手中的火车票质的。
缓缓地把电话机放好,无为在掂量着这火车票的份量。飞天脾气不好,如果不按她的意思办就会生气,那将是他的灾难。这样的事无为已经领教过多次。但无为知道飞天还是想见她的,无论语气如何坚决。
这似乎有一个前例,曾经在一次飞天很忙时,她拒绝无为去找她,而当无为飞身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仍然显得非常高兴。
无为迟疑着,车站上广播着列车开始剪票的消息,他在当次列车候车区随便一个空位上坐下来,心中犯着嘀咕。他知道,这火车票有些扎手。
一对青年男女走了过来,他们很亲昵,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这次去开发区你仍要作鸟飞状,我喜欢看你飞的样子。我也就飞过那一次,没想到就撞上你。那是歪飞正着。可惜我在飞的时候眼就不由得往低处看,一看就看走眼,结果找上你这个小笨蛋,害了我这一生。谁害了谁还不一定呢……
听着他们的情话,无为想起和飞天一起在重山市开发区那片杨树林的情景。
时逢初冬,踏着厚厚的落叶,无为和飞天在树林中散步。那可能是人生之中很惬意的时刻,一些文学爱好者从天南地北汇集重山,参加为期一年的培训。在那些浮躁得用耳朵和舌头进行虚构的众多“作家”中,无为发现飞天竟显得那么沉静,只顾埋头学习课程。于是,他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没事就躲开那些闲杂人等到教室学习,或者到郊外散步。
当然,无为和飞天去过开发区的那片树林,当一只鸟尖叫一声从树枝上掠起在天空中盘旋时,飞天情不自禁地作鸟状,振臂欲翔。看着她那纯真可爱的样子,无为使劲地抱住她……那是无为第一次吻飞天,为此每一次她总是说无为是在强迫她,无论她是否配合。
那对男女从无为面前走过,女人的裙子被风莫名掀了起来,裙角正好翻在无为手上,挟走了火车票。她的裙裾翻飞着,像一层一层涌起的波浪,火车票很快就被波浪抛了出来,掉在地上。此时,无为正在候车椅上拿不定主意。无为眼前示现飞天的身影,示现出她那双被玫瑰灰牛仔裤裹着的欣长的双腿……
谁的车票?那个男人拉住女人,四下环视着问。当他问第二遍时,无为站了起来。
这位大哥,我得核实一下,那个男人笑着说,你到哪儿?无为犹豫一下:重山。车次?517。车厢?不知道。那个男人抬头看了看他;这车票应该是您的吧?是,是你爱人从我身旁经过时裙子把车票夹走的。无为指了指他身旁的那个女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不起。男人说,你是12车。谢谢,无为接过车票,此时车站广播室开始广播:旅客同志们请注意,517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没有上车的旅客请在第二候车室剪票,在第2站台第3股道上车,没有来得及购票的旅客请直接通过绿色通道上车。还在犹豫什么,列车马上就要开动,既然买了火车票而且一直在候车室等候就是已经对去与不去做出了选择,尽管这种选择可能再次招致她对他进行批评,认为他强迫她接受这种选择。但是,如果她见了他,她同样会和他一样心情激动。无为想着,脸上深皱的眉头大约舒展开来,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从脸上掠过,他的问题解决了。
该上车了。那个男人关切地说。是的,这就走。无为的步伐一定很轻盈飘逸。
火车上人很多。无为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那人说他和无为座位旁边的那个女人是一起的,提出要换座位。无为答应了,按他提供的座位号寻找座位。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座位应该在那边。那个曾经捡到无为车票的男人和他的女人已经找到他们的座位,当无为走到他们跟前时,他说。无为微笑颌首,是的,那边有位先生跟我换座位,对了,就是这儿。无为在这对男女对面挨窗子的位置上坐下来。
你到重山办事?那个女人友善地问。算是吧。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按一般意义上的办事应该是具体的事件,这让无为难于回答,他不知道此行具体的事件是什么,他只是觉得今天是他的生日,而生日应该和深爱的女人一起度过;然而,当回答后,他又感觉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实际上是对问话者的冷漠和消极,会让对方误会认为她的问话有些唐突而自责,也许会伤及上路上的谈话气氛,便又补充说,串连,找一位朋友。串连,现在还讲串连?她乐了;串连就是走访哪位朋友吧?是,是是。无为附和着乐。一路上,欢乐的气氛就是从串连一词开始的。
这对男女也要去重山,他们是在那里认识并相爱的。有意思的是,他们也是参加在重山进行的本系统的一次培训认识的,他们有着相同的职业,而无为和飞天的在重山的培训则缘于相同的爱好;而且,无为参加培训的学校和他们的学校仅一墙之隔;更有意思的是,都是在重山市开发区的一片树木中,女方作飞翔状,使男方对女方的情感迅速升华,并乖乖地做了女方的俘虏。无为幸福地想,现在能够纯真到做飞翔状的女人已经几近绝迹,却偏偏让他和这个男人遇上,上苍还按排在火车上谋面,交流彼此心得,太有意思了。
我只不过是想在人家飞翔的翅膀下找个荫庇自由的去处,谁承想到头来却做了户主和家庭主男,身份降到做牛做马的份……那个男人在说俏皮话。女人当然也不示弱,她一边轻轻拍打男人脖子,一边笑着说:你惨,我岂不更惨?怎么随便找这么一个牛马类的东西和自己朝夕相处,虽然自己水平有限,但最低也得找个猴子、猩猩之类的灵长类动物吧,至少聪明些,怎么自己当时被他两句好听话一灌就连牛马和猴子也分不清了,枉活这一生啊……
看着他们打情骂俏,无为想起他和飞天在开发区的一些事情。
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无为和飞天骑自选车到十来里之外的开发区闲逛,开发区有一定特色,从外形特征上来看,其很多建筑是欧式风格的,很有一种异国情调。
沿着一条街道慢慢地骑过去,一直骑到尽头,然后推着自行车走上一条通向村庄的小路……初冬的时光是惬意的,因为没有诸多工作和琐事的打扰,时间就显得这样随性和淡泊,阳光缓缓地从穿过道路两旁的树木,溅落在衣服和鞋子上,并开始香气四溢……开发区的马路、建筑以及空气,乃至村庄都深深吸引着他们,路上他们有很多话要说,飞天给述说着她的童年,她的家庭,以及她参加工作以来的种种事情,讲到辛酸处,无为深深地吸一口凉气。
飞天说,在她培训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笑过,并且要经常忍受父亲的痛打。这让无为有些不敢相信,飞天居然有此等悲惨经历。面对在初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飞天,无为认为,飞天非常迫切需要爱,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那就是用爱去温暖她那在寒风中发抖的心灵。
沿着宽敞的街道,无为和飞天在一片树林前停下来。这片杨树林在开发区的中心位置,大约项目资金没有到位,地皮便闲置下来,有关人员不忍心看着它荒芜,便组织人员栽上了树。在初冬懒洋洋的阳光下,他们把自行车停在树林旁,然后踩着厚厚的落叶,向树林深处走去。
那些在金色的秋天中被镶上金边的杨树叶子,正有秩序地排列在脚下,像是华贵的地毯。家的感觉便在心头弥漫,在无为的理想中,家园应该是一块巨大的地毯,地毯上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像飞天那样的女人。看着飞天,无为觉得那另一个人就已锁定是她。你别老看着我,注意你前面。飞天笑了,此时无为才注意到,如果再往前走就撞到一棵白杨树上了。显然,她知道无为一直注意她的脸,而忽略周遭的其他事物,而她则是故意把无为引得差点撞上这棵树。
噫吁戏!危乎哉!蜀难之难,难于上青天……飞天开始背诵李白的《蜀道难》,背完后又背起《梦游天姥吟留别》,她心情极好,心情好得几乎无视无为的存在,径直自己一人背起来,无为试图打断她,但她对他的手势和眼色不理不睬。在她背到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时,头顶上猛听得头顶上一声惊叹“呀”,一只鸟从树顶上掠起。她一愣神儿,停了下来。
无为接住她的背诵,朗声说,安能摧腰折眉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背完了,无为故意逗她说,背不下来吧,关键时候还得由我来背。其实,唐诗宋词无为的背诵能力很差,能背下来的没有几首,包括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他能记得的也只有开头的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和结尾这句。错了,错了,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哪里是摧腰折眉?她脸上的笑容盛开得绚烂。我知道背错了,我是故意背错,然后让那个飞天老师指正来满足她好为人师的愿望的。你讨厌……无为注意到,她批评他讨厌时,她的笑容当然也就到了怒放的程度,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灿烂。
那只惊叹于飞天背诵能力的鸟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着,悬挂在天空中。
人要是像鸟一样自由该有多好啊。飞天感叹着,扬起她的手臂,像扬起鸟的双翼。你就是一只鸟,一只迷人的小鸟。无为说。在这件事之后,无为曾多次跟飞天说,她那飞动的样子是她最迷人的时刻,因为她学鸟飞的动作背后有一种崇尚自由的价值体系。去,去,去!我不做迷人的小鸟,我要做展翅翱翔的大鸟。她说着双臂有力地向上一扬,无为就感觉有隐隐之中仿佛风从她的手臂上推过来,掠过无为的心头,心随之开始微波荡漾。他爱她,无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其一直压抑在心底,没有正视这个问题。
轻风掀动飞天发梢,露出她那玉笋般的耳垂,她的耳垂很大,是有福气的那种。这有福的女人啊,她的命运却偏偏如此不济,无为的心头一阵恻隐。
你过来。无为说。飞天来到跟前,无为把她双鬓的头发尽力掩在耳后。还是这样才好看。无为轻轻地说着,抓住她的双手,她的手很小,但很结实,尤其是掌心的一面,满是死茧。这让无为想了很多很多,这说明她过去受过很多苦,死茧都是劳累所致。
要是我早几年认识你该有多好啊,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无为呢喃着,看着飞天的双眼,她的双眼中噙满泪水。她也在看着他,他从她的双眼中似乎读到些什么,以至于他们的额头越来越近,最终挤到一起……当他拥住她要吻她时,她突然要推开他,别这样,别这样。但她没有能推开他,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慢慢地,她闭上眼睛,整个树林里开始回荡着那甜蜜的细微的彼此嘴唇互相吮吸的声音……
那天后,她跟他说,她一直以为他理性很强,以为他会克制自己的情感,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把对她的爱说出口的。
旅途是疲惫而又乏味的,火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有节奏地呼哧着把那些车站扔在后面。窗外的风景在移动着,向火车相反的方向奔跑。平原、村庄、河流、山脉、隧洞就像一幕幕布景,迅速地在旅客的视野中崩溃而又汇集……隔着窗户玻璃,望着远处的风景,无为想,人生是否这风景一样容易变幻无常?
对面的男人在削苹果,削好后递给女人。削苹果技术有长进了。女人称赞道。都是夫人教诲有方。男人说着,用手把女人的头发掩在耳后。男人这个的动作是无为十分熟悉的,曾经多少次他以同样的方式拔弄飞天的头发。飞天的发质像她的脾气,比较硬,额前的头发总是自然向前扩张着,遮住她宽阔而白皙的前额,每一次他替她掩在耳后,时间不长,那些头发就会复归原位,她那桀骜不驯的头发啊。只是每一次,他抚弄她额前的头发,她都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
别抬举我。女人乐着,话题一转:你从实招来,你那口琴技术是从哪儿学来的,怎么过去老在我耳朵上吹口琴,现在娶我后就不再给我吹了,我嫁给你就是想经常听你吹口琴的。那男人辩解道,夫人呐,那吹口琴挺累的,别的活儿累能看得见,吹口琴累就累在这张嘴上,再说,现在工作这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情吹啊,况……那女人截住话说,别说了,你们男人的功夫都在嘴上,光说不做,把人家骗到手就算了,家务活哪一件不是话好听事难做。冤枉啊,天大的冤枉,按照社会化大生产的要求,家庭工作也需分工,那些需要孔武有力、威武雄壮的劳力活儿,哪一件不是我躬身亲为啊,比如灌液化气……得,得,别担液化气了,灌液化气哪一次不是我对你威逼利诱、督导再三才去,哪一次你热情奔放、积极主动去做过?打住,打住,跑题了,咱言归正传,其实,我不吹口琴还有一个深层原因。那男人神秘地说。说!女人在下命令。我的口琴技术过硬,那时刚小露身手就把你吸引过来了,如果再吹下去,岂不有许多像你一样无辜清纯少女被口琴所吸引,到时候我怎么收场啊?得了,得了,你那口琴技术也只能糊弄我,别人谁听啊。
女人乐了,她眉心的肉组织开始聚拢,出现两道皱纹,额头也出现一些皱纹,眼角里还出现细微的鱼尾纹。老了,我的女人老了,我的手如果是一把电熨斗,我一定要把你脸上的皱纹熨平。那男人抚弄着女人的额角,惺惺然说。都是让你给害得到这般地步——人老珠黄了,你要是果真有怜香惜玉之心,就给我多干些家务活。
看着他们打嘴架和恩爱的样子,无为想飞天应该和对面的这个女人相似,她笑时,眉心、额头、眼角也会有一些皱纹,而且比这个女人的皱纹要深一些,那是岁月沧桑给她留下的纪念,而且那一头倔强的黑发丛中已经出现一些零星的白发。常常,无为感叹她华发初生和劝诫她不要皱眉以避免脸上皱纹产生连锁反应时,她总是说,老了。无为总是马上就否定她的说法,不老,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小姑娘,无论任何方面。
那一次在开发区,无为和飞天离开小树林,自行车已经没气。他们推着自行车,沿着五湖路一路寻找修自行车的地方。开发区刚建设几年,在那里居住的人很少,相应的配套设施还没有建立起来,连修自行车的也没有。当走累时,他们进一家小商店,飞天向店主借了一个凳子坐下来。
飞天确实很累,安详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疲惫的样子,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涌上无为心头。别老这样看着我,让进来买东西的人看见会笑话你。无为答非所问:你头顶上有一根白头发很扎眼。她的头项上有一根白发鹤立鸡群,作一鹤冲天状。
给我采下来。飞天命令。
无为欣然领旨,微微俯身,两指擒住那根白发,猛一那根白发就飘然展于掌心托在飞天面前。是它,你看。我都老成这样了,她喟然叹道。那个人越老越耐看,越漂亮,越有风采,就像姜越老越辣一样。他觉得面前的女人虽然头发中有几根白发,虽然脸上有些皱纹,但却更有一种仪态万方的风韵,这种风韵是岁月的经验积累、知识的不断丰富、心灵的善良至纯的综合。
给我把其他白头发采下来。飞天说。别采了,你有多少白发我都要你。我没说要给你,你给我采。她的话不容辩驳。行,行,行,谨尊懿旨。
无为的手像一只蜜蜂,开始在她的头顶盘旋,开始在她的头发中间穿行着。我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你采白头发的。他快乐地说,像是蜜蜂找到蜜源。
长途的旅程是非常困乏的,火车一路上洒落着咔嗒咔嗒的声响,单调而又低沉,时间一久,这种连续声音倒成了一种催眠曲,无为有些困倦。过去每一次去重山,无为都会在半夜一点多起床,拾掇完毕后从他所住的小区坐出租车赶到火车站,当天上午八点钟赶到重山,尽管是晚上出行,但在长达六个多小时的行程中,他从来没有困过,然而这次白天的出行却例外;但对面的那对男女谈兴正浓,没有丝毫困意。他扶着墙,尽可能使自己的睡姿舒适一些,然后合上眼皮。
无为睡醒时,那对男女已被瞌睡虫袭击倒下。他们充分合理地开发地座位空间,女人身体蜷曲着,头靠在男人大腿上,头发散乱,睡态可掬;男人则一支手扶在自己腿上,一支手搭在女人肩上,头颅自然下垂,昏昏然入睡。
飞天的睡态会不会比对面的女人漂亮?无为想。去年飞天腰扭伤,无为到她家时,她正拥一床薄被躺在床上,她双眼闭着,两道女性少有剑眉直插云鬓,粉红的嘴唇微微闭,玉笋般的鼻子均匀地呼吸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答应无为下午去看医生,不过,下午当无为叫醒她时,她却改变主意,任凭他大呼小叫,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她躺在床上岿然不动,只是把枕头垫高,抬了一下高贵的眼皮,看着他各式各样的焦灼演出吃吃地笑。
两个月前,飞天来到无为所在的城市石城市。晚上,她在无为的寓所住下,当然,她睡卧室,他睡客厅。第二天她醒得很早,老是咳嗽。她说我很困,却睡不着。他也一样,尤其是她一咳嗽,他的心就像发生地震一样七零八乱,六神无主,你没事吧?没事,那咱们说话吧,反正都睡不着,一直说到天亮。他拿过她搭在被子外边的手,把五个手指和她交叉握在一起。天蒙蒙亮时,她说,我眼睛有些痛,我得闭目养会儿神,说着她闭上眼睛。他替她掩了掩被角,他注意到在台灯柔和的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睡姿有一种神圣纯净迷幻的色彩,他惊讶于她的睡姿。
对面的那对男女仍在沉睡之中。那女人试图翻一下身,那窄小的空间没有给她成功的机会,但她在迷糊之中意识到男人的手放错位置——那男人在睡梦之中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别对我非礼!女人扔下了一句话又迷糊地睡去……
那次飞天从无为家要走时,她选择晚上的火车。因为几天来没有睡好,她有些困,而且离火车发车时间尚早,所以她便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艰难地躺下打盹。
其实飞天根本睡不着,当时虽是初春,却乍暖还寒,尤其是晚上的候车大厅,没有一点热气。看着她像公主一样的睡态,无为觉得她既可爱又可怜,可爱的是她本人,可怜的是担心她会着凉。他脱下棉外套盖在她身上,守护在她跟前,半个小时后,他想叫醒她,她很生气,说刚睡着就让你吵醒了。她又接着睡。等她翻身时他又叫她,她更生气,你烦不烦。
无为仔细权衡过,与其让她这样睡觉着凉,倒不如一次一次地叫她让她着火。眼见他一次一次地叫她也不能阻止她时,他有些着急,这样一次一次地叫她,她会着火同时也会着凉的。堂堂一七尺男儿,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着凉和着火,却又束手无策,他心痛不已,流下盈盈长泪,他只有哭谏的份。他有些哽咽:你着凉了谁心疼啊?我真傻,替你操这份心干吗?还惹你生气。
见无为都急出眼泪,飞天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他知道是男人的眼泪发生作用。一会儿她把外套扔过来:给你破烂衣服。他乐了,她今晚不会着凉了。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颠簸,熟悉的重山火车站马上就要到了。重山,我遥远的家园!无为的心底在喊。
下车。那女人说。男人站了起来,收拾行李。见无为没什么动静,那男人便问,下不下车?下。今天怎么安排?去她家。去不去开发区,那片小树林?那个男人很神秘地说。当然,不过应该得征求她的意见。无为明白他笑的内容,便也笑。那我们在小树林见。
车到站了,出站时那男人和女人欢呼雀跃,惊于车站的变化。无为则没有那么惊讶,毕竟他常来,熟悉这个城市的变化,每次来重山都会发现一些小变化,目睹它一点一滴的变化,便对它整体的变化并不惊奇。重山这个城市虽小,却很秀丽,比较富饶的是水和树,这在北方是不多见的,尤其是在北方的内陆地区。无为想起进修时一位同学说的话:重山是北京的情人。重山离北京很近。情人?有意思,你的那个同学一定是个诗人。不,是搞小说的。
离开火车站时,对面的男人和女人提出要合影。那男人说,留下这宝贵的历史瞬间吧,为了我们共同的重山,为了我们相同的爱情。还有共同的开发区,共同的小树林,无为说。还共同的籍贯,我们都是石城人,那女人说。
拍完照那男人问无为:你怎么过去?坐8路,你们呢?2路,直捣开发区小树林,他故意把“捣”字说得很严重。我们在小树林等你,你一定要去带上你的那个她。女人说。
他们走了。无为觉得应该先给飞天打个电话,告诉她他已到重山,看她是否像过去那样接纳他到达重山的现实。按以往的惯例,她不会拒绝他。然而,今天也许没有时间,她乡下的小妹有病在重山住院,需要她照顾;也许她现在就在医院,根本不在家。
无为在电话厅一旁踱步,悠闲的焦灼在他身上弥漫着,他不敢把宝轻易押在哪种情况上,电话厅的一侧是公交车停车广场。在过去他来重山时,飞天总是晚上送他坐火车。每次,他们都要在这公交车停车广场上呆好一阵子。晚上,所有的公交车都走了,连灯光也没有,只有火车站广场上那些小摊上透过来一点微光,所以也没有旅客在此黑灯瞎火的地方歇脚,这倒便宜他和飞天,常常是他们两个人在享用这夜色中偌大的公交车停车广场。有一次,他在广场上拉着她的手,想吻她,她后退着,像一颗流星在夜色中滑行:别这样,那边的人能看见。她指的是火车站广场上的人。是能看见,但肯定看不清。他亦步亦趋,不让她逃逸。可是,那么多小车从广场这边过,车灯一打在你我身上不就看清了。他悻悻然放开她的手,你都把我急死了。她回敬他:你把我的手捏疼了。
公交车停车广场一侧是一家卖刨冰的,夏天的晚上还放露天录相,生意出奇的好,无为和飞天有时等车时也会坐在那里吃刨冰,飞天很爱吃这冷冻食品,按她的话说,刨冰又便宜,又好吃。那一次他放开她的手,就来到这里吃刨冰。飞天吃完一份,又要第二份。他便说,将来你不写那破烂文章了,咱俩开一家卖刨冰的小店,咱们不图赚多省钱,就图你吃刨冰不花钱。谁说不写了,只是目前写不成小说都是你给害的,老说我写得这也不行也不好,我哪儿还敢动笔啊?好听话我有的是,就像这刨冰,加糖,可毕竟是水啊,你要是写出思想厚重、体现自己独立思考的作品,我能不为你鼓与呼吗?以你那所谓的犀利乃至刻薄的眼神,能为我鼓与呼才怪呢?意见还不少啊,不过好像跟现实区别很大,不管我在别人面前是否犀利和刻薄,在你面前我只有被浆糊的份,何曾犀利过?那刨冰店不开,如果真的开刨冰店,你也不会放糖,只放盐和黄莲……
无为犹豫着,坐上8路公交车。也许他应该去她家,从窗户或阳台上看看她中否在家;或许能在她家口遇见她;而且在乘坐8路车去她家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这期间他仍有充分思索如何拜见飞天的策略和方法。
无为决定单独去开发区,去寻找他和飞天爱情的萌床——小树林。
这是无为慎重思考的结果,也是他在飞天家的窗子、阳台和门前踟躇很长一段时间思考的结果。当然在她家门口,她没有遇上她;在她家阳台上和窗子上同样没有看见她的倩姿。当然,这些并不能说明她是否在家。
思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无为已经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想,无论她在医院还是在家,这都不要紧,他都要让她知道他来到重山,如果她不在家他可以给她打传呼,除非她不回电话。无论她知道他来重山生气还是高兴,这都不要紧,她都会接受这个事实,会挤出时间会见他。如果她在医院照顾病人,她也能挤出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的时间对于一个吻来说足够了。只是他觉得应该把那亲密的约见让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无为想,他应该一个人在重山沿着洒播情感的地方转一转,仔细回味体觉一下其和飞天的爱情之路,等到傍晚买好返程的火车票时再打电话或传呼给飞天,告诉她他已买返程火车票,准备胜利回舵返航,这样,无论她是否生气,她就会自己送上门来,让他见她后再走。更何况今天他是小寿星。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见她,她须给他留点薄面吧。那已买的火车票可以退回去,大不了花几块钱的退票手续费;即使没时间退票,不退也无所谓,大不了重买一张就是。
开发区有很大变化。由于距市区较远,无为每一次来重山和飞天寻找约会空间时往往就近取材,一直没有再去开发区转,所以对开发区也不太了解。让他最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那片小树林被改造成了森林公园,树林子周围盖上了围墙,盖了大门,并把树林周围的点空地也圈进去,栽了一些树和花草,以至于他在开发区下车后误以为那片小树林搬家了,并打问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美好的结果。当他走进这座森林公园时心情非常好,他在唱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
树还是原来的那些树木,只是地上的多年的落叶不见了。抚摸着那些日渐长高的乔木,无为很幸福,无为依稀看到飞天振动双臂的情形。
无为找到拥吻飞天的地方,那儿有两块石头在接吻。具体地说,是一座青年男女接吻的雕塑。雕塑被涂了一层黑黑的釉彩,活像一对谈情说爱的非洲黑人。
在雕塑的背后,无为看见火车上遇到的那对青年男女,他们正淹没在激情之中,并正在重复着雕塑所做的事情。他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待着她们那长吻结束。开发区里没有多少居民,很多人只是白天在开发区上班,晚上回到市区去住,所以也很少有人来到公园逛,这倒恰恰助长那对男女的接吻时间。当他都等得有上点不耐烦之时,树上扑楞楞飞出一只鸟,这才使他们收敛了肆无忌惮的长吻。
使无为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女的没有像鸟一样振动她的双臂,他定神仔细一看,这对男女不是火车上萍水相逢的那对。他有些失望,他找遍整个公园也没有找到他们。难道他们已经离开,或者他们像他那样认不出这座公园把小树林包围起来了?
在火车站,无为买好返程火车票,离火车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决定给飞天打电话。他很兴奋,无论她在医院还是在家中,如果她知道他在重山火车站,肯定会挤出一点时间见我的。他掂了掂手中的火车票,可以说这张火车票的价值不值40元,应该是负值,因为他给飞天打完电话就会把它退回去,根本不会用这张火车票乘车,而且退票时售票员会酌收点手续费。既然车票不被拿来用于乘车,它也就失去其实际意义。他把车票抛起来,看着它飘摇着,优雅地走过一个之字,落在地上……
无为拨通飞天家的电话,飞天果真在家。
是我。无为说,一阵喘息,每次给飞天打电话,他都这么紧张,都这么诚惶诚恐。他听见飞天急促的呼吸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原先想好的话都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他一阵语塞。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吧,听着电流传递过来的飞天的清纯而急促的呼吸声,他相信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现在在重山,在火车站,我下午3点40到的,到开发区转了转,坐7点半的车返回,现在已买好火车票,再有20分钟就开车……
无为终于振作起来,扯出很大的嗓门喊,他想飞天肯定会这样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去,你先去马火车票退了,然后就在火车站候车室等我,我半个小时就赶过去。根据以往的经验,她会这样说,也会这样做的。
声音大一些,电话里杂音很多,你再说一遍。无为按照飞天指令使劲又喊一遍。你再拨一遍吧,可能是电话机出了毛病。
无为笑了笑,白浪费这么多感情。重新拨电话,他很意外,飞天说,你走吧,我现在赶到火车站需30分钟,那时火车已经开车了,反正你过两天会来重山办事的。
小姐,今天是我生日。无为回敬了一句就挂掉电话,然后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台泥塑。
那天在返回的火车上,无为又见到来时的那对青年。他们告诉他,他们取消原来的计划,要连夜赶回去;他们问他找到那片小树林没有,他们没等到他,还以为他找不着呢。当他们问他是否见着女朋友时,他回答见着了,回答时,他怔了一下,鼻子里很酸。
刚上火车时恰值晚餐时间,无为买了两袋花生米、几根火腿肠、一袋扒鸡和一瓶二锅头。他已经戒白酒很久,就是过去也几乎不喝这清香型的二锅头,因为他早先喝二锅头时曾喝过假酒,喝得有省人事,次日醒来眼睛生痛、怕光,差点把这双本来就近视的眼睛弄瞎。现在一闻这二锅头的味就脑袋发大,但今天他再无顾忌,他很想醉一次。
无为跟那对男女说,今天我生日,希望你们祝我生日快乐。说着他就往喝水的太空杯中倒下去半瓶,并给那男人也斟了些。他在想,在重山进修期间,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跑上四楼的教室,是飞天把他180多斤的庞然大物背到男生宿舍的,要知道,平常上课,即使手中不持一物,他从一楼爬到教室,也需要中途休息一次的。那么今天喝醉后谁会扶着他呢?谁又能到站后提醒他下车送他回家呢?会不会还是飞天?
那天没喝多少就喝醉了,一路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之中,无为看见飞天裤子上玫瑰灰的颜色在整个车厢中弥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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