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着温情黄的全家福

连 谏

在有些时候，我是个固执的人。譬如说起全家福，我所能想起的照片却和我全家没有关系。

那是几张黑白照片，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也就几岁的样子，微圆的脸，齐齐的短发，和伯父以及叔叔家的孩子们拘谨地拥挤在一起。而我六十多岁的奶奶，老得端庄而严肃，坐在我们这群孩子的后面，严肃却又不失温情地看着镜头外的伯父。

姑母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这张照片上的奶奶就像一只威严的老母鸡，护着她的鸡仔们。现在看来，也很像。照片上的我们，好像是罗列在奶奶硕大而安全的怀抱里。

我七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幸亏这些照片，要不然，她的样子大约是要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模糊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们簇拥在奶奶怀里的照片，在不同的地点拍过好几张，这都要仰仗曾是军人的伯父。每次回乡探亲，他都会带着相机。所以，我童年的一部分记忆才会历久弥新得如此清晰。

那会儿，虽然父亲和叔叔已经分开过了，但两家的孩子却是天天凑在一起疯玩。我们在院子里、大街上，像一群忽然掠过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跑，身后跟着的是奶奶不放心的呼喊。现在想来，那会儿的奶奶就像个放牧人，看守着我们这群掠来掠去的孩子。她兢兢业业，却能力不济——她身体不好，大多时候在炕上，前面竖着一只粗矮小柱子一样的蓝色米糠枕头，她伏在上面，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呼喊满院子奔跑着闯祸的我们。

我们知道奶奶下不了炕，就会故意发坏逗她，藏在院子里的草垛后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悄悄地，不出声。听到院子里安静得出奇，奶奶就会一边咳嗽一边喊我们。我们总是坏笑着屏住呼吸，既不出声，也不应她。奶奶会持续喊几声，如果院子里还没动静，她就会趔趄着小脚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张望洒满阳光的院子。然后，我们像一群突然从隐秘处蹿出的兔子一样，在奶奶气急败坏的骂声里轰地蹿到街上。这是我们小时候乐此不疲的游戏，而每一次奶奶都会上当，因为有爱，在有爱的心里，没有狼来了的故事。

而我，从没觉得奶奶的骂声是恶毒的，相反，那里面透着焦虑的亲昵。

我的童年，曾在乡村的大街小巷里呼啸而过，也曾在广袤的田野里奔跑而过，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那会儿的我们还小小的，没来得及被这个世界的烟火熏染，心干净得像纯净水一样透明而无尘，看一眼或是想一下彼此，都是欢乐的。那时候的我，毫不怀疑，我们会永远相亲相爱下去。

所以，尽管时光荏苒，那些我们簇拥在奶奶怀里的照片都已渐渐泛黄了。可在我的眼里，那黄，是走过岁月之后的温情黄。经年之后的太多物是人非里，回想起来也有那么点凄迷，但，那些永远也无法返回的记忆，终归是好的。那是我童年的全家福，奶奶是我们这群黄口小儿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