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的吃法

仔细翻自己童年的旧账本，发现尽管很多事情依旧能找出影子来，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日渐模糊。我忘记我什么时候开始换下开裆裤，穿上现在这种带拉链的裤子的；我忘记了一些小时候的玩伴；我忘记了河边的石阶到底有多少块……，时间和忘记是一对双胞胎，不经意之间让人成熟起来，不经意之间也让人感觉逝去的就是遥远的。正如我和父亲的距离也在日渐遥远一样。关于父亲，只有很多的近乎模糊的记忆，清晰是永远不可能了。据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神通，从出身开始就能将身边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又有作家喜欢把身边的点滴都记录下来，以备他日写回忆录之用？人生很多事，想太明白了和太懵懂有区别吗？我怀疑自诩聪明的天才在摇篮里看见的母亲的身影是否真是还是出自后天的想象，更怀疑有发表癖的自我暴露狂。关于自我的叙述，关于亲人的叙述，有谁不曾有丝毫的掩饰？又有谁不曾带有一丝涂抹？世界如此，人事如此，何人得免俗？我亦红尘中人。为尊者讳，夫子如是说，我亦何人，我亦何能？

糖果，本来是每个小孩都很喜欢的，我也喜欢。现在看见糖果，多半是一些抗日题材的电影或者电视剧之中，猥琐的皇军或者更猥琐的汉奸讨好小孩，于是从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包糖果。多少年了，糖果成了淘汰的道具。或许是年龄的缘故，或许是其他，总之，糖果在我们身边的重要性开始日渐下降，甚至变得可有可无。我对糖果的反应是喜欢，然后有选择性地喜欢，然后淡然，然后漠然。

父亲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开始成为一名“厨师”。“厨师”这个词需要做些解释。这种职业是这样一种职业，由师傅带徒弟，也由师傅给徒弟分配工作，一般来说，一个师门里的徒弟们互相帮衬，有了生意就互相招呼，所以久而久之，一个地方上的厨师基本上都是出自一个祖师，而厨师与厨师之间往往是师兄弟或者同出一个师门。这是中国传统的职业模式，师徒制，最终，我父亲也只是一个徒弟，而没有成为师傅。厨师这一职业谋生的手段主要是在人家有红白事的时候为了紧急打一次工。厨师中的师傅是级别很高的人物，等于红白事当家人之外的半个主角，既要指挥帮手们如何做菜做饭，又要帮着东家计算成本，核算总支出，最主要的是要在最小的成本之下把宴席办得光鲜体面。当然，“厨师”中的师傅还承担分放东家发给厨师们香烟和工钱的责任，一般来说，多多少少师傅是会给徒弟一些工钱的，但总共多少，这个数字是不透明了，工钱中的大头，都是师傅拿。我的父亲没有说起过不给工钱，只说师傅不是厚道人，干的活少自己拿的钱最多，而且经常超越东家颐指气使。最后，我父亲这一支的厨师们衰落了，最终在这一片的生意为一个外来的厨师集团所取代。但，最后几年，我父亲已经不做厨师了，有师傅的名分，缝上过年过节，也有些往还，但是，“厨师”这个职业却与他永别了。这是出于客观的原因，出于他自身的肝炎。让他不得不告别了人生中的第二个与第三个职业——两个都与厨师有关的职业。

由于厨师这个职业的突发性，我发现常常成了一个半夜三更无人照顾的孩子。家里的屋子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实在是太大太空了。晚上母亲加班，而红白事变得更多的冬天里，往往是一桩生意接着一桩生意，我则被留在家里。每天晚上，当我一个人独自上楼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身后有鬼跟在我后便，于是我便匆匆跑进房间，打开电视机，开上灯，似乎这样鬼就不会追上来了。电视机有驱鬼之用，这是我幼年的发现。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电视机的这一功能，现在，甚至一年也没有几次机会去看电视节目，电视太遥远了。

当然，父亲回到家里则是我的最大安慰，因为每次回家，都会带回不少的糖果，水果还有冷盘——牛肉、鸡肉、鸭肉等等，这些都是孩子最爱吃的，不一会，我又一次睡着了。那样的日子是我最模糊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现在也忘记何时结束的了。也因为我渐渐长大，渐渐以住校为主的生活，改变了我的生存方式。以后的九年时间，都是一名住校生，一名学院的囚徒。很多时间，时间就在不经意中晃过生命，过去的世界似乎很漫长，但在回忆中却不过短暂的一瞬间而已。在过去的一瞬间里，父亲在灯下朝我微笑，把他带回来的糖果拨给我吃，告诉我哪个是奶糖，哪个是硬糖，告诉我冷盘牛肉是从北方运来的，又告诉我，应该有多少剩给我的母亲。他抚摸着着我的头，他的眼神特别的温和。然后我又睡着了。

在我的幼年时代，我被母亲和曾祖奶奶告知，丢弃任何一粒米粒，都是罪孽的。而她们，首先成了我的最好榜样。在我的幼年时代，能吃上平常小孩不能吃的糖果和牛肉，这是何等的幸福？时间恍惚中过去了。而今，我经常有倒掉米饭的罪孽，而今，关于吃的幸福似乎已经渐渐远离。我骨子里，深深痛恨小资产阶级式的矫情与伪善，我依然喜欢农民的幸福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