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

成难

毛豆在动物园上班，九点开园，他八点赶到，在参观者到来之前要把一切准备就绪。他负责的区域是东北虎园。

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不是饲养员，他是那只东北虎。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专有名词，叫内胆，人披上动物的皮在动物园里扮演动物，模拟动物走动，跳跃，攀爬，或仰头发出一两声嘶叫。他们在开园前做好准备，傍晚关门了，便脱下动物外衣回家去。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辛苦，皮子很重，东北虎的皮子有三十公斤重。内胆们要一整天不吃不喝，夏天常常会感到虚脱，有的内胆干几天就离开了。内胆们会在下班前那会儿，对着休息室里的电视屏幕认真观摩，那是一天中最舒服自在的时刻，他们做回了人。

孩子们来动物园时，大人们会指着“野兽”进行讲解：你看，老虎，这是东北虎——这时毛豆便从草地上站起来，沿着土坡和水塘慢慢走动。虎形似病，他明白这个道理。

他穿过树荫，一直走到阳光里，坐下，转过身，看这间老虎的房子。毛豆做梦都想拥有一间这样的房子。毛豆记得女儿因此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就叫《会下雪的房子》。

他想新建房子，这个愿望有很久了。等到一年半后施工许可证申请下来，邻居们又不给建了。

铁皮房子是毛豆亲手搭建的，只有十几个平方大小，毛豆和他的老父亲睡在由矮柜拼成的床上，妻子和女儿睡在矮柜上横担的木板床上。

电视里播的正是一个野外摄制组的跟踪拍摄，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他们突然发现异样，一边召唤同伴，一边将镜头对准地面一处虚掩的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老虎粪便的坑。

下班后毛豆带女儿看电影，他发现小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他将视线调遣到屏幕上，忽地一愣，因为正播放着关于东北虎的跟踪拍摄。老虎背对着镜头，缓慢走到树后，侧卧在雪地上，然后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地球上最后一只东北虎了，物种灭绝。

毛豆告诉女儿，在北方的森林里，人们发现了一只东北虎。

毫无疑问，这是地球上仅存的唯一一只东北虎。

看完电影他们乘公交回去，进入巷子，在经过西边邻居杨国强家的时候，毛豆停住脚。他看着那扇因风吹日晒变成平行四边形的院门迟疑了一下，伸手敲敲门。

你为什么不让我砌房子？毛豆突然委屈说。杨国强把毛豆往外推，砰地一声把门锁上。再敲门时，门缝里滚出两个字：免谈。

春节到来之前，外婆去世了。

毛豆穿上皮子静静地坐在园子里，漠然看着钢丝网外的游客，感觉身体空空荡荡，四肢绵软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发颤，前额也会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他屡次想形容这种巨大的空空荡荡，都难以尽意。

有小孩握着相机冲他喊，嗨，东北虎，东北虎，起来走一走，起来走一走吧——

他抬起眼皮瞥一下，仍然一动不动。当然，换做平时，内胆们也不会因为游客要求而相应做出什么举动。

电视里东北虎停顿几秒，恍若半个世纪，这时人们再次发现它脖颈上的金属项圈，一簇簇金色长毛不住地抖动，与黑色项圈形成很大反差。它用力伸长脑袋，在接近男孩的时候突然向上昂起来，朝着天空一声长吼，四面回响。然后抬起厚实前爪，往后倒退两步，扭过头，离开了。

它返身走向森林。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天气预报说从黄海西岸登陆的台风将在明天黎明到达，毛豆魂不守舍地走到家，身上湿透了。远远地他看见铁皮房子，被雨水洗得沉郁，几场雨过后，铁皮上定会结出一层赭色浮锈。

这一夜，毛豆没睡着，眼前恍恍惚惚，台风还没有来，但雨已经急了，世界充斥着雨声。铁皮房子虽不漏雨，但响声如鼓，他听到其他几个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想，如果他们也有那样一座房子多好，悬浮在空中。

起风了，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啪嗒作响。女儿也起床了，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想开门看看。闩锁刚取下，门就被风抽开了，好似有人在外用力推，寒风灌进，女儿连忙用力抵住。

毛豆把盆、手纸等准备好，老头已经趴在矮板凳上了。

风更来劲了，明显感到铁皮房子在摇动。突然，屋面发出嗵地一声，还没回过神，雨水便从屋顶涌灌而下。

台风卷走了屋顶的一块铁皮。他开门去寻那块铁皮。

那块率先逃离战场的铁皮，阴谋般地无巧不巧砸在杨国强家的院门上。当毛豆去讨要铁皮时，遭到杨国强的反对。他指着原本是平行四边形现已成为梯形的木门，对毛豆说，铁皮暂时不许拿走，修好门再说。

毛豆说少了这一块，不行，屋里还在漏雨哩。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住落下来的雨滴。

毛豆冲向铁皮，杨国强刚要转身回屋，立即俯身去抢，但晚了一步。两人在雨里扭打起来，僵持不下。杨国强拉开了决斗的架势，捡起地上的一块门板，眼睛里面闪着凶光。而此时的毛豆，手上拿着那块铁皮，好像要将对方开膛似地。

他感到悲愤，涕泪四流。两手在地下用力一撑，身体猛地往上一扑，从半空里蹿将下来，随着一声长吼，回音余绕，震得雨珠四溅。手中的铁皮此刻变成利剑，利剑再化作一道飞虹，冲天飞起。雨雾弥漫，浇不灭那眼中的灼灼烈火。

几声锐响之后，世界安静下来——

铁皮战胜了门板，杨国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掉头看，也没有回家，而是向站台走去。

他先是绕道走到老虎园，从外面用力踹开钢丝网，走到那根横担的人造树前，一抬头将其掀出去。他笑起来，声音尖利，再跃到摄像头前，肃然立住，如果这时候的孙猴子坐在监控室，一定会看到东北虎正对着镜头虎视眈眈。他想，这也许是自己留在镜头里的最后一个身影吧。

这时，动物园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随即是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噼噼啪啪的声音盖住了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动物的嘶鸣，老虎，狮子，犀牛，熊，或者还有大象……

嗷——

嗥——

嘶——

呜——

……

谁也分辨不出声音的来处，叫声加剧了恐慌，孩子和女人的嚎哭此起彼伏。东北虎继续奔向人群，脚掌与地面擦出沉闷又不易察觉的声音，脊背和前肢强劲的肌肉在耸动。东北虎加快速度，四肢轻触着草地，早晨的草皮带着泥土和青草在身后雨点般溅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