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鬃烈马
(2025-07-15 18:13:41)分类: 小说 |
红鬃烈马
汤成难
1
他们离开时,把马留了下来,拴在我的窗台下。我说的他们,是白天在草场割草的牧民。
马棕红色,毛很光亮,每块肌肉都柔和健美,蕴藏着某种力量。白天我就注意到它了,一直在低头吃草,风吹得鬃毛飞扬,阳光在马背上打出一道明丽的曲线。牧民离开不久便下雨了,那时天刚黑,先是细细的针似的雨丝,很快雨声渐强,落在草上沙沙作响。
我不知道下雨了马怎么办,淋雨要不要紧?我对此毫无经验,虽然这匹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此刻它就在我的窗台下,我不能视而不见。四周没有供马躲雨的地方,这是一片山坡,坡上长满牧草,也就是马主人的草场,草场大约八九亩地,用半人高的钢丝网圈着。草场旁是老巴的客栈,依坡而建,几间木屋供客人住宿。我所住的这间就在草场边上。
我去找老巴。老巴的女人和欧珠都在,老巴正在刨木头,盖木屋用的。两个女人在挑柳桦菜,这是北山红桦林里才有的一种野菜,只长在枯死的红桦树上。客栈不忙的时候,她们就伏在矮桌上专心挑捡。
老巴问,有么事哦?说话时手上的刨子停了下来,两个女人也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说白天割草的人把马留下来了,现在下雨马咋办?
老巴说,没得事哦。欧珠也跟着说,没得事的。
虽然他们认为马淋雨没得事,但还是跟我去了草场,我们借着手电光打开钢丝网门,走到那匹马身边。雨密密地落着,欧珠很体贴地在我头上撑了把雨伞。老巴在马背上摸摸,马抬起头,缰绳绷得笔直。老巴说自己也是牧民,放了大半辈子牛羊,下雨没事哦。没得事,没得事,这个雨没得事哦。他拍拍马背,像是安慰马,又像是安慰我。
从草场出来,他们把我送到木屋前,但没进去,在台阶上刮了刮脚上的泥就回去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马仍然在淋雨,我觉得他们刚刚的行为只是对我这个房客的尊重或顺从。我打开窗,黑漆漆的山坡偶尔传来马的一两声响鼻,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没得事”而减少担忧。
这一夜没睡好,淅沥的雨声让睡眠变得漂浮而不踏实。天亮后,立即跑出去,雨停了,草叶上覆着一层细细的雨雾。马精神抖擞地立在原地,看到有人来,两只前蹄交替着踢踏。
洗漱完去餐厅吃早饭,餐厅连着厨房,在另一个山坡上,并不太远。老巴出去了,开着他的小奥拓去捡客,他每天早上和傍晚都要到山口,看看是否能碰上打算住在山里的游客。当初我就是这样被他“捡”来的。
早饭是土豆和馍馍,土豆有拳头大小,连皮蒸熟,有时在火炉上烤一烤,欧珠会先给我倒一杯奶茶,递上蘸土豆的盐巴。
吃饭时他们也不说话,可能顾及到我听不懂方言。几个人围着一张矮矮的木桌,凳子较高,这样上半身得弓着,脑袋凹陷在脖颈里,很虔诚的姿势。热烫烫的土豆在两只手掌里小心翻滚着,搓揉着,脸伸过去,呵着气,居然吃出了一点禅意来。
但今早不同,因为前一晚的事。大家似乎找到了一点谈资。欧珠问我早晨看见马了吧,是不是好好的?我说是的。欧珠笑起来,说,马不怕淋雨的。
我也笑笑,我想她不会明白我的担忧。欧珠大约十二三岁,头发很稀疏,在脑后编成一条细细的麻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手臂上有一块扁长的疤,从颜色和形状上看,应该没过去太久。她看我目光落在上面,也歪着脑袋看了看,恍若沉思,转而问我要不要辣椒?
我点点头,她便迅速将辣椒碟子推过来。因为她和我口味都偏辣,所以便觉得与我之间有了某种亲近,每次开饭时,她会悄悄将辣椒推过来,冲我会心一笑。
开始我以为她是老巴的女儿,后来才知道是附近山里的,放假就过来帮忙,我问她老巴给多少工钱时,欧珠支支吾吾,说不要,她不要的。但做起事来一点都不马虎,我想她大概是为了逃避上山放羊罢了。
老巴的女人坐在矮桌的最外边,往往我们开吃了才慢慢走过来,慢慢拉出凳子,慢慢拿起土豆,再慢慢撕着皮,吃两口,又回到厨房,几乎所有醒着的时间她都在厨房里默不作声且慢慢干活,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活计,我想这跟她动作迟缓有很大关系。她瘦瘦小小,皮肤黝黑,像一块没发酵起来的荞面疙瘩,既不会讲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所以她和我之间的对话都要别人翻译,当然,她也很少说话,只有在吃饭时才用欧珠教她的普通话对我说“次,次”,仅此而已。
早饭后,老巴回来了,一无所获。他这做法有点像打渔,我这么想的时候仿佛看到老巴手中提着一张无形的网,正水淋淋的从河里爬上岸。他的客栈在北山深处,属于天池村,一共七八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来这里往的人极少,即使有,都是自己开着车,看完风景又开着车出去,并不需要住宿,如果没有老巴每天去山口守株待兔,估计这些小木屋常年都是空的。尤其是气温下降,在山口能“捡”客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现在,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这种感觉奇怪又微妙,好像我的存在才使他们所做的一切具有意义。我发现他们对我有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和周到,这种热情里带有怯懦和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紧张。按照以往经验,这个时候应该还有客人入住,再过一个月,山里下雪了,那时真的就不会有人来了。雪越下越厚,直到来年五月才融化,所以客栈也就在五月至十月经营。
2
这一天的写作很不顺利,写了194个字,删掉227个字,得了个负数。陆非发信息来,说扬城南绕城的高架暂时无法通行了,现在能进城的是蔬菜运输车,他说他联系到一个山东司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的蔬菜车混进来。我的脑袋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坐在土豆茄子南瓜西红柿堆里,我和蔬菜相依为伴。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非,他又发信息说不行不行,司机回复说带不了,时间上不凑巧。陆非骂了一句,真是操蛋,又说自己上个礼拜还能开车到各地送货,这周就被困在家里了。说完他停顿下来,突然而至的疫情让我们都措手不及,我没有说话,的确,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但我们都没有挂断电话,可能忘记了,反正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于沉默。
很久之后,陆非突然问有没有女儿的消息。
女儿与陆非的感情一般,一直不肯加他微信,他们之间的照片或只言片语都要经我中转。我说没有,没有消息。女儿因为暑期打工的超市出现确诊病例,因为密接,她被送到酒店隔离。她说自己正在一个能听见江水滔滔却看不见江水的房间里。
陆非截了一张图来,关于昨天确诊人数的报道,叫我注意防护,出门记得戴口罩。
我说我在山里,每天面对的都是牛羊,防护什么呢?
他说,哦,差点忘记你是在山里。
我是来青海出差,准备回去时,扬城疫情爆发,交通受阻。既然不能回去,不如找个省钱又省心的地方呆着。我在百度上搜看附近的牧场,然后就来到了北山。我并不喜欢山,觉得山遮挡了视线,不能远眺,而喜欢辽阔的海,沙漠,或草原。以为北山只是牧场名字,没想到北山果真是山,重重叠叠。
老巴说,这也是牧场嘛,这儿的人都是牧民,山牧民。牧草长在山坡上,牛羊就在山坡上吃草。他说山牧民辛苦多了,比草原牧民辛苦得多,收入也低得多。
有一年山体滑坡,牧草被泥石流覆盖了,第二年草长得不好,牛羊都要赶到几十里外的山上吃草,受大罪了。到第三年他就学着别人搞起客栈,建几间木屋,木屋不大,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简易卫生间,以及一根树干做的衣架。房费也低,四十元一晚,加上白天的三餐伙食费十元,共计五十元。这对困在此处的我来说,已经十分仁慈。
晚饭时,老巴告诉大家一则从山下传来的消息。他用的是方言,声音很小,但我仍能从一些字音和他们脸上泛起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猜出一二——有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将来山里写生几天。
确定是来天池村吗?欧珠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老巴回答。
五十几个人?
老巴又点点头。
很快他们便忧虑起来,这么多人怎么入住?他们说以前也有过,当然没这么多人,学生们要求打地铺,几个人挤在一间木屋,这样还可以节约费用。给他们铺上干净的牧草,夜里就不至于太冷。但现在人数多了,除去我住的那间,还剩六间,六七个人挤一间木屋里,即便这样,还有十来个人没有着落。
我不知道学生们哪天到来?住多久?他们青春,充满朝气,我想象着学生们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在山顶,在河边,在红桦林里……北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但那么多小麻雀们怎么住得下呢?我也在脑子里计算着,即使我把房间让出来,欧珠把床铺腾出来,也无济于事的。
老巴他们还在小声商议着,争论着,伴随着激动和担忧,眉毛皱起,又展开,再皱起,直到我离开他们都没想到更好的对策来。
我沿着进山的小路向前走了会儿,溪水在红桦树林里潺潺流过,另一侧是山坡,平缓的地方牧草疯长,而陡峭一点的地方种着松树。我从没有爬上山顶,看一看山那边的景色。老巴曾建议我几次,说山顶风景不错的,要是上山,沿着那棵树向上走,通往山顶有一扇木门,记得随手把门关上,别让那些不懂规矩的牛羊跑进来,把牧草吃光哩。
来之前我也在网上看过一篇关于北山的攻略,攻略上特意写到了“福泽地”——老巴的客栈名字,很吉祥也很直白。攻略里还写到他的儿子桑吉和牛,桑吉每天抱着热水壶给房客们送水,问他几岁了,他就伸出小黑手掰出三个指头来。大家笑问,三岁啊?他也跟着笑,又把两只手展平。十三啊?他才点点头。问他上学了没有,他就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回答,县里,明年上了。有一天晚上母牛分娩了,房客们都跑过去看。小牛犊是花的,白色牛身上有几块黑色斑点,有一块黑色正好落在嘴上,像抹了厚重的黑色口红。大家都拿出手机给这头黑嘴牛拍照,这时桑吉走过来,说他也想拍照。他走到小牛犊身边,蹲下,手里还抱着一只胖胖的热水壶,大家便发现这个小男孩瘦瘦的,比热水壶胖不了多少。
太阳已经跑到山那边,天色突然暗下来,红桦林在暮色中变得沉郁。转过一个弯,就看见那块卧石了,这是红桦林边上的一块石头,有床那么大,很平整,欧珠称它为卧石。卧石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一动不动的,起初以为是牛,走近了才发现是老巴。
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害怕与人搭讪,所以没有走过去,而是爬过一个山坡绕过了他。
回到木屋,发现马还栓在那儿,周围的草被马蹄踩平了。前一天割的草被卷成绳状挂在木架上,晒干后以备牛羊过冬。这一天,它的主人没有来,或许有别的什么事耽搁了。以昨天的进度,他们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割完。草已经开始泛黄,倒伏在地上。
3
老巴连续几天没有去山口捡客了,他要紧锣密鼓地建造木屋。对于学生们的到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木屋建在我所住那间的北面,只要从窗口探出脑袋,就能见着。
木屋用的是榫卯结构方式,这种凹凸部位连接的传统手艺居然在深山里流传下来。我问老巴怎么会木工的,在哪学的手艺?老巴嘿嘿笑笑,说慢慢琢磨哦,粗糙得很。
欧珠给老巴打下手,她脱掉外套,脸上被太阳晒得油亮亮的,一趟趟扛着长长短短的木头从我窗口经过。她大声说话,或对着牛羊吆喝一声,有时又轰地笑起来,好像有意要让我听见。
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趴在窗口张望,看老巴用榔头将榫头一点点敲进榫眼。榔头与木头撞击发出的喀喀响声,在山谷里回荡,这样的声音让马儿停止吃草,它惊惧地抬起头,长鸣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我想出去溜达会儿,经过草场往山下走,没多久就到山脚,一条石子路沿着小溪蜿蜒向前,路的一头通向二十公里外的山口,一头连着山顶的天池村。越往上越气喘吁吁,我说过,我不喜欢山,尤其是这种四面环山的景象,有一种被隔绝和悬置起来的感觉。
山路曲折,一条小溪伴着山路急急地流过,树林里有长满苔藓的大石头,野草从石缝里冒出来,牛羊们在树林里吃草,三三两两地顺着溪水向前走动。
我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躺下,看着被树叶遮住的天空。掏出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朋友圈里都是关于病毒的信息,早晨等待新闻,每天傍晚等着看流调报告,这成了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两天前与我们相邻的小区也出现了病例,与其接触的人很多。昨晚陆非打电话来,说刚刚大巴车来过了,拉走了不少,他很担心自己也会出现情况,如果那样,狗狗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陆非。
女儿也发来信息,她还需要被困几天,今年刚考入大学,开学日子即将到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把手机放在草地上,脑袋昏昏沉沉,牛犊跟着母牛们,它们无心吃草,一边躲在母牛的胯下,一边好奇地看着我这个陌生来客。我突然有点想念母亲,她一个人在扬城郊外的村里,也有了一些被病毒感染的人。我原本想从青海直接去母亲那儿陪陪她,但不断被告知,交通不畅,暂时不允许进入。
闭上眼睛,阳光覆在眼皮上,耳边有牛吃草的声音,它们在一块石头下找到一堆发了芽的土豆,土豆在它们嘴里发出爆浆的声音,卡崩,卡崩……
我睡着了,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从石头上坐起来,一阵恍惚。做了很多梦,梦里总是在奔跑,浑身疲惫,有一个梦是自己回去做志愿者,但没被允许,因为我也被病毒感染。于是很多人追我,树木往身后跑去,每棵树都光秃秃的,一点绿色都没有……
我站起来,红桦林里的牛多了一些,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牛和驴、马都属马科,都是长脸,马脸很英俊,驴脸看着很呆,而牛脸看着却十分憨厚,所以我对牛有种天然的亲近。
实在没什么事做,我便从毛色上找出母牛和它的牛犊,黑色的母牛和黑色的牛犊,白色的母牛和白色的牛犊,黄色的和黄色牛犊……突然,我看见一头嘴上有一块黑斑的牛了,黑斑不大不小正好覆盖再嘴唇四周。是的,黑嘴牛,我清晰记得那篇攻略里这样写道:当它抬头一动不动看着我时,总感觉它是在向我炫耀它的黑口红。
我有种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因为无聊,我跟着牛群慢慢沿着小溪走了很远很远。回来时,差点迷路,当看到那块卧石时才辨别出方向。我也在石头上休息片刻,石头扁平,像一张恰到好处的床。这处视野极不好,既不能看见草场,也不能看见前方的山路和小溪,更不能从两座山之间眺望远处金色山峰。但我常常看见老巴坐在卧石上发呆,谁知道他在看什么呢。
回到客栈,太阳已经翻到了山那边。马的主人仍然没有来割草,草场里还是上次割过的痕迹,晾在架子上的牧草已经不再支楞着了,妥帖地垂了下来。马立在山坡上,鬃毛随风飘动。
他们不来割草了吗?我走到老巴那儿问道。
会来的哦,老巴回答我,他正骑在一根木梁上,木梁架在山墙上,山墙也是木结构的,尖尖的,像另一座山。
已经四天了啊。我看着草场感叹了一句。
大概有别的什么事耽搁了吧。老巴停下榔头。
可是——我撇了撇嘴,慢慢往木屋走去,有什么事比一匹马还重要呢——
4
早晨起来,窗玻璃上氤氲了厚厚的水汽,细细的水珠汇合,流坠,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尾巴。气温降了很多,草色又深一层,山坡下的那片红桦树,从我刚来时的深绿转为草绿再逐渐变成淡黄。时间在树叶上流转。远处的山顶更秃了,我怀疑有一座闪闪发亮的地方是雪,但老巴否定了,他都不需要看一眼就对我说,还有一个月才会进入雪季,那时,就真的困在山里了。
我早早来到餐厅,坐在火炉旁,他们把最暖和的位置让给我。火炉是牧区毡包里常见的那种,燃料是晒干的牛粪或羊粪,炉上搁着茶壶,酥油茶或奶茶冒着滚滚热气。欧珠给我倒了一杯,朝我笑了笑。这些天吃饭时我们也开始简单交流了,主要是老巴将手机新闻打开,和盛着酱菜的碗放在一起,也像一盘调味菜。大家一边专心致志听新闻,一边等待土豆烤熟。我们都是比较沉默的人,即使其中有谁突然说了句话,那句话也只是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空中轻轻划过,落向静止的湖面,并不会引起一点波澜。
新闻继续播报着,一个事不关己的的女声说着关于南方的病毒,她的声音干净,平静,也风和日丽。我知道我的丈夫,我的母亲,我的亲朋好友,以及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生活在那座城市的人们正处在病毒包围之中,他们害怕,却又无比乐观,做志愿者,每天与病毒作斗争,可是,我突然觉得这一切离我是多么遥远。
炉子上的水壶开了,奶茶从壶口溢出来,落在炉面上,发出噗嗤的声音。我一阵恍惚,像是做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欧珠起身将我的杯子加满,又给其他人续上。我再次留意到她的疤痕,趁老巴夫妇去厨房的时候,我问欧珠这是怎么回事?欧珠抬起手臂看了看,又垂下,一直将手臂藏到桌下,她淡淡地说,我们,有一次爬红桦树时摔的……
你和他们吗?我指着厨房里老巴和他的女人问。
欧珠摇头说不是,手指在疤痕上一遍遍抚摸着,不再说话了。
我总觉得欧珠有一些小秘密,或者是属于一个孩子的秘密吧,但我又是一个不喜欢打听的人,我的好奇或许只源于写作需要。我没有再问,而是继续喝着奶茶,倒是欧珠,转过身问我结婚了没有?
结啦,孩子都有了,我回答。
男孩女孩?欧珠接着问。
女孩,跟你差不多高。
欧珠睁圆眼睛,露出惊讶又惊喜的表情说,我十三了。
嗯,那比你还大得多。我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手机里女儿大段大段委屈的信息。我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心里倏地一沉。这些天,我总对在隔离中的女儿和陆非进行安抚,说有情绪就朝我发泄吧。而我自己的情绪呢,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欧珠说我看着很年轻,没想到孩子这么大了。
不年轻了,四十七了,我说。
嗬,欧珠很意外,说我比她阿爸阿妈大,比老巴他们还大,可我比他们年轻。
我笑笑,权当是一种礼貌和客套。我想到老巴的儿子了,按照攻略上的时间计算,今年也应该十五岁了,便问欧珠,老巴的儿子多大了?
欧珠突然一愣,眉头缓缓拧到一起,她没有回答,却和我说起她养的一头羊驼。羊驼你知道吗?她问。
当然知道,在动物园见过。我说。
欧珠说她的羊驼不在动物园里,她的羊驼和牛群一起在她家草场吃草呢。
它几岁了?我发觉自己对此充满了好奇。
六岁,欧珠说。
这回轮到我惊讶又惊喜,哦,这么大了,应该很高了。我环顾四周,看看能不能找个参照物,立即便看到门后有钢笔画的刻度,一笔一笔描粗的印记,很明显,这是一个孩子慢慢成长的记号,从八十公分,九十公分,一米……一直到一米五五,但刻度停止在那里,没有再继续往上爬。我指了指最上面一根刻度,对欧珠说,羊驼有这么高吗?
欧珠转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忙掉转头看厨房里的老巴夫妇。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再添点奶茶。
5
我们是在吃早饭时才知道要下雨的,准确地说,是从天气预报里得知,傍晚降雨,夜里将转成中雨。山里的气候变化很大,我已经习惯在艳阳高照时接受突如其来雨的洗礼。老巴说,这时候的雨是引子,说不准就能引来一场大雪呢。
木屋还未完工,为了赶在落雨之前,他们都停下别的事儿紧锣密鼓忙于建设。几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干活,或者扛着木头经过我的小屋,木头不小心碰到或撞在墙角时,木屋便产生一点小小颤动。我写不下去,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自己内心不够平静,或者是过于平静了,竟然不能对正在创作的小说产生任何一丝波澜。
我合上笔记本,从木屋出来。他们正合力将一根粗壮的木梁架上山墙,我在旁边看了会儿,也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们分了工,老巴、老巴的女人,还有欧珠,分别坐在两个山墙上,我在下面将木梁两头系上绳子,他们在上面拉,我在下面托举,木梁缓缓上升,速度不能快,一旦快了,它便卡住或撞在墙上,慵懒又任性。当我们对付第三根木梁时,已经很有经验了,木梁温驯多了,这时也不觉得它的粗壮,而是轻盈,轻轻一跃,便座落得恰到好处。
木头是杉木,刨了皮后刷了一层薄薄的清油,我很久没有闻见木头的香味了,这个气味在记忆深处,停留在小时候爷爷做板凳或桌子时的堂屋里。那时候村里有木匠,漆匠,瓦匠,篾匠……但只有木匠令我刮目相看,不仅仅因为这个工种最干净,而是工作内容。木匠更接近艺术家。所以,此刻,老巴在我眼里就像艺术家一样。当我们把最后一根梁架上去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坐在山墙上休息起来。
太阳刚从东山升起,正竭尽全力地散发出光芒。坐在山墙上的他们,笼罩在金色的阳光里,那一瞬间,我想到《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画面,安迪为狱友们争取到啤酒的那个早晨,他们坐在天台上,阳光洒在肩头,多么安详和静谧。
木屋是在傍晚前完工的,那时雨还没有到来,我们趁太阳落山前去山里找点蘑菇,以解决很久没有蔬菜的苦恼。欧珠走得最快,毕竟年轻,她也越来越活泼了,不过,她的活泼只表现在四肢上,嘴仍是木讷的。她跑到前面采了一点柳桦菜,兴奋地跑回来,放在老巴女人手掌上。她们一同把柳桦菜上的草和木屑去掉,两个脑袋靠在一起。做完这些欧珠又跑出去了,老巴女人在后面缓慢地走。
山顶长着柏树,对于树,老巴话也多起来,他告诉我,山的阳面生长的多是圆柏,山阴多是云杉、杜鹃和红桦,这些都是耐阴的乔木和灌木。这是草木的智慧。
那场雨是和我们一起到达木屋的,雨丝很长,像一缕缕银色的草飘散下来。马正一动不动站在雨里,我们已经不关心草场主人为什么不来了,我们只关心马,有时是老巴,有时是我,有时是欧珠,我们每天心照不宣地为马挪换地方,确保它时刻都能吃到新鲜的牧草。有一次,老巴把缰绳松了,马在草场里奔跑了一下午,疯了一样,它矫健,剽悍,雄壮,四蹄翻腾,像在逃离,又像在追赶什么,顺着脖子拖下来的长长鬃毛跳跃着,飞舞着,我们都被那团红色吸引了,甚至担心它会不会就这样永不停息奔跑下去。马蹄声富有节奏,像敲击的鼓点,高亢激越,在山谷里回荡。后来,马蹄慢了,它跑到老巴身边,将脑袋迎上去。老巴在马脖颈上抚摸一阵,和那个下雨晚上说了同样的话,没得事,没得事哦——
天黑时,我打开钢丝网,来到红鬃马身边,想将它牵到我的屋檐下,但它一动不动,蹄子不愿跨出草场半步。我站在雨里跟它说了会儿话,大概是——你力气大,我拉不动你,要是雨大了,你就自己跨过钢丝网,来我的屋檐下躲会儿,当然,你进到屋里来也没关系,我会很欢迎。
我倒是希望它半夜进来躲雨呢,我甚至想象着它推开门后的情景,也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站着,当然它不会躺在地上睡觉,更不会坐下来,那时我或许正在为难以推进的小说焦头烂额,马一定就像现在这样站立着,像熟知这世界所有秘密的智者一样俯视着我。
6
雾气很重,草场上散发着湿润甘甜的气息,水雾凝结在草尖上,树影绰绰,小河无声无息划出一道弯曲剪影。红鬃马立在草地上,它的身段俊朗,脑袋低垂。我走过去,它的红色鬃毛濡湿了,一缕一缕的,我想靠近它,它却慢慢向前走动。雾气吞没了山,树林,木屋,只剩下我和它,被四周的白色包围。我将手伸过去,轻轻触碰着光滑的马背,它继续向前,踢踏,踢踏,马蹄声短促,渐渐,踢踏声紧凑了,恍若粘连在一起。它跑动起来,抖动着鬃毛,四蹄腾空,如风,如电,奔向茫茫雾气之中。
我从床上坐起,才明白刚刚只是一场梦,那只抚摸红鬃马的手,仿佛还是潮湿的。
学生们并没有如期而至,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被疫情困住?临时有事来不了了?还是老巴听错了消息?似乎我比老巴更关注这件事,我多么希望他们像山雀一样点缀在这山坡。这么想并不说明我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恰恰相反,我习惯安静。但他们的到来至少使我不再是这里最后且唯一的房客。
我们都陷入一种无休无止的等待之中,这样的等待看起来安然无恙,如同静止水面,但水面之下却是湍急旋流。我发现老巴不去山口捡客了,仿佛他十分坚定学生们必将很快到来,白天他常站在山腰上朝远处看,有一次,远处有模糊的黑影蠕动,以为是学生们来了,他立即返回木屋,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双手不知所措。他把一头卧在路边的小牛犊赶走了,一边扔着石子一边骂骂咧咧。当远处的黑影逐渐清晰,能够判断是一群马而不是人时,老巴才如释重负。
有时,老巴爬到木屋上,拿着榔头四处敲一敲,俯身侧耳在榫头上听一听,好像对木头们极不放心,榔头的声音沉闷,带着力道,仿佛不是要把榫头死死敲进去,而是要从木头里剔除掉什么。
我们最先等来的不是那群学生,而是关于一场雪的消息。
天气预报说雪将在一个礼拜降临,让人感觉雪正从远方奔赴而来,一点一点抵达我们的木屋。
几天后,老巴要去一趟西宁,据说是去省人民医院办个手续什么的,我也只是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得知的。他还要在山下顺便问一问那些学生到底来不来了,因为山里很快就要迎来雪季。
我仍然写得艰难,小说人物在变化的情节中变得不受控制,我甚至分不清是人物导致情节的变化,还是情节的走向使得人物出现意料之外的命运。我每天呆在餐厅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火炉旁的位置是我的,即使我不在,他们都会将其空出来。我们一杯一杯地喝茶,喝完斟满,再喝完,再斟满,我曾仔细观察并计算过,我们说话启动嘴唇的次数都不及喝茶抿嘴次数。水汽让我们之间变得虚幻,有一阵,竟恍惚起来——我为什么在这座山里?为什么在山里的这个火炉旁?我看着欧珠,还有老巴和他的女人,他们的脸都模糊了,像在晨雾中慢慢走散。我撇过脸,忽然又看见门上的刻度,它在蒸腾的热气里变得十分醒目。
陆非很少给我发信息了,好像也进入某种疲沓状态,他说每天的时间花也花不完,对于一个从事物流运输的人来说,从前的时间跑得太快,是大江大河,是奔流直下,现在却是屋檐下的冰凌子,凝固起来了。他常常在傍晚醒来,难分晨昏,时间突然融化开来,像大海一样让他有淹没之感。他说今天终于可以出门,但不允许走出楼栋,他在夜半时分去了地下车库,因为突然想起货车车厢里还有六百多斤鳊鱼,这是他最后一趟送货,还没出市区,就被限行了,他不得不回来,将货车开进自家车库。他让我猜那些鳊鱼怎样了。
死了,我回答他,无非是臭气轰天,腐水淌了一地。
唔,你猜错了,陆非更正我,他说鳊鱼全部浮在水面上,挤挤挨挨的,头朝着同一方向,扁圆的肚子全部翻平,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像无数面镜子。
挂完电话很久我的脑海里仍浮现着鳊鱼的画面,我在那半截小说里艰难刨出几个字后便关了电脑。
沿着山路没走过久就看见那块卧石了,老巴正坐在上面,他的身子佝偻着,从远处看,像一个问号。我走近时,他都没发现,直至我喊了一声,才吃惊地抬起头,站起来,烟灰抖落在肩膀上。
散步哦,他向我问好。
到处走走,我说。
他朝我笑笑,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好像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了。
你经常坐这儿吗?我问。
哎,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坐这儿,这儿很安静的,真的,坐在这儿很安静的——
我跨上石头,也盘腿坐下,石面呈梯形,很平整,给人踏实之感。风收住了,四周寂静,一切都像凝固了。
那群学生还会来吗?我突然调转话题问道。
啊,他愣了一下,说,不来了吧。
不来了?我问。
哎,哎,不来了。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我不知道此时该说点什么,在石头上又坐了会儿,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便起身离开。回到小木屋,欧珠来找我,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敲门,也许表达一种礼节,我发现她收拾了一番,头发用酥油服帖在头皮上。我请她进屋,她问有没有打扰到我,我说没有,坐下后她很久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电脑发呆。
你每天呆在屋子里不难受吗?她问我。
不难受,我说。
哦,欧珠似乎有些失望,她走到窗口,我也走过去,窗户正对着草场,远处的草尖有白色的东西,以为是下雪,再一看其实不是,一种兴奋和沮丧的感觉同时在我心底升起。
你想念你的家人或朋友吗?欧珠又问。
我想了想,说,当然想念。
我也是。欧珠迫不及待附和道,那么,你想念他们的时候怎么办?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个难题。
7
我几乎把白天的时间都给了牛群,有一次,随它们跑得太远,以至于都迷失了方向。黑嘴牛总是愣愣地看我,也许我的身上还有来自山外的陌生气息。它们一边吃草一边往山上走,坡度很陡,对于四只脚的它们不是难事。那片是山阴面,红桦树和白桦树相伴而生,两种桦树有着不同的性格,白桦被砍伐后会从根部萌蘖出许多新枝长大成林,肩擦着肩,手攀着手,像亲热的一家人,组成一个生机盎然、兴旺发达的大群体。而性格孤僻的红桦没有这个功能,总是孤零零地在一旁自由生长。
不知道不觉中,我已爬上山顶,这是我第一次登上高处,远山如黛,逐渐消失在云雾中。近处的山坡被植物划分出不同色块,赭色,枯黄,深绿,熟褐……让我想起小学生们惯用的那个毫无想象力的比喻——调色盘。山下蜿蜒曲折的石子路在调色盘中若隐若现,这是通往山外的唯一的一条路,沿着它就能走出北山,走向城市的喧嚣之处。
我向坡下看去,发现草场里的草已变成了淡紫色,不禁惊讶一声,四周的山坡都有了很大变化,这些天对景色的疏忽,绿色早已逃遁。
从这里看木屋只有火柴盒大小,新建的那间十分醒目,不像别的有了年份的木屋像被风雨盘出了包浆,呈焦黄色。新的木屋颜色娇嫩,宛如山坡上开出的一朵纯净小花,那么娇小和柔弱,显得与这个颜色深重的世界格格不入。
前一天欧珠来我木屋,我把鳊鱼的事当作笑话讲给她听,她却很难过,好像这是她听过最令人悲伤的童话故事。
都死了吗?
是的。
静止在水面上?
是的。
像镜子一样吗?
嗯嗯是的。
……
我们沉默了很久,肩并肩站在窗前,风吹着哨子,从山顶滚落下来,跌跌撞撞扑向木屋。不远处的红鬃马,颜色那么纯正,浓烈,像一团火,快要把整个草场点燃似的。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看了会儿,欧珠突然对我说,门上的那个刻度,是桑吉哥哥的——
哦。我想起那个抱热水壶的男孩,但尽量表现出一种平静。
他不是我的哥哥,啊——欧珠为了表述清楚又补充道,他是他阿爸阿妈生的,我是我阿爸阿妈生的,可是,他就像我的亲哥哥——
我喜欢跟着他玩,我们去红桦林,红桦树的皮可以撕下来写字,桑吉哥哥说他去县里上学了就用这个给我写信。他去县里前,我们几乎每天去红桦林,有一次我想把一块漂亮的皮撕下来,不小心从树上摔下,坚硬的树枝把手臂划破了。
欧珠把袖子压了压,我知道,那道疤痕正逶迤在这儿。
红桦林边上有一块卧石,每当我找不到桑吉哥哥时,去那儿准能找到。我们坐在卧石上听各种声音,桑吉哥哥说世界上所有东西都能发出声音,羊,牛,小溪,树,草籽儿……真的,我们还听到过石头的声音——
我想起坐在卧石上的老巴,但我没说话,等待欧珠继续说下去。
他刚去县里就死了,被汽车撞的,去寄信时被撞的……
哦。我一阵语塞,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想起老巴去省人民医院的那天,因为路程远,当晚没有赶回来,那晚他发了微信上唯一的一条朋友圈——是一张照片,从省人民医院高楼俯瞰下的车水马龙。
我从山顶下来,天色已暗,暮色仿佛从地下生发出来,在山涧中浓浓淡淡。
经过草场时,我发现马不见了,原先栓它的地方草已经踏平。可以确定的是,草场主人没有来。
那么,马去了哪里?
我愣在马站立的地方。
我掉转身,迅速往红桦林跑去,或许在那儿能找到。山谷已经漆黑,然而天空却是暗红色的。我跌跌撞撞——决没有夸张的意思——脚下隆起的石头越来越多,阔叶植物覆盖在石头上,让地面有了谜一般的起伏。
我打开手机电筒,银白的光胆怯又短促,在密林里闪烁其词。穿过一片红桦林,跨过溪水,向另一片红桦林走去。
月亮出来了,如同薄脆纸片。数不清的树木漠然看着我,或许有些敌意,月光筛过枝干,洒得地面一摊灰一滩黑。
我发现身后也有光束,和我手中一样,来自于手机,是老巴他们。
月亮已经转到另一边了,树影改变了方向。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马,黑暗局限了视线,我发现自己多么不喜欢夜晚,无论它多么暧昧,多么浪漫,多么富有暗示性,我还是喜欢日光胜于月光,喜欢令人目眩的阳光。
继续向前,孤零零的红桦树在黑暗中连成一片。老巴,老巴的女人,欧珠,还有我,已经走到一起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石缝中前进着,彼此之间并没有说话,只有光束与光束在前方偶尔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