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注定是不寻常的。

还没来得及感受搬家之后的闲暇，反扑的疫情已如迅猛之兽。所在小区已经确诊五个，不得不说无限惶恐。挨过一个个焦灼忧虑的午后，最喜欢的就是黄昏了，因为有悠悠一院的草木，等着我。

最喜欢的，是给草木浇水。很奇怪，之前觉得是厌烦的举动，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喜欢。看喷出的水线射向一棵棵草花，看她们水淋淋的润泽模样，仿佛自己成了泽被雨水的主人。她们也的确不辜负我，一朵朵小花或打苞，或盛开。我渐渐熟悉了她们每一株的样子，每一朵的花期……

浇完水，坐在花草环绕的秋千椅上，荡悠悠之间，仿佛我是她们中一员，再无隔阂。不由得奇怪，之前刚来时，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隔阂——她们不是我的手种下的，她们终究也不属于我。细细看过去，好像每一盆上都有一个影子存在，那就是房东。是的，就因为她是主人，便无处不在，使得我和花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生硬的玻璃，无法渗透。

日子久了，浇水多了，我也渐渐认识她们了——鸭趾草，玉兰，月季，玫瑰，茑萝，无花果，葡萄……注目多了，我知道了每根葡萄藤的走向，每一朵茑萝花的开谢，每一朵月季的色泽。奇怪的是，仿佛她们也认识我了。

是我注入了她们，还是她们注入了我？

摇椅轻轻在风中摆动，润泽的水珠像是一滴透明的答案。草木不因我而生，可我能为草木护佑余光。草不过来，我过来。当倾注过汗水，心情，以及温柔，草木的温润便可顺着纤细的血管攀延而入了。这是草木的幸运，更是人的幸运。当你付出过，在乎过，看物，便也含情而对了。人活得，终究是内在的情韵啊，而不是客观的物我两苍茫。

好多个黄昏，我就坐在小院里，一直到星辰闪烁。忽然明白了陶渊明的快乐，采菊东篱也好，种豆南山也好，和草木相对，本自有一种无限单纯的快乐。因为播种、浇灌、护佑、丰收的过程里，也是心里被密密的绿叶遮蔽丰茂的过程。有所付出，就有所收获，且在日日相看里点点壮大，心灵每天被这些密植的喜悦充满，何尝还有太多浮世的幻灭呢？

植物永远不会背弃人，更不会反噬人。就像此刻，坐在庭院里的我，喜欢的只是草木的花朵吗？不，还有草木带给人的庇护感，好像那些细密的叶子遮蔽了红尘浊世的喧嚷，焦灼，甚至痛苦。她们不着一语，却能将你护入草木之城；她们随风摇曳，便能将你细细抚慰；她们赐你果实花蕾，便是感恩和回馈……

身入其中，好像城外已无城，亦无尘！

相比人间其他爱物，诸如种种高科技，看似你占有了它，而其实人亦被它占有；眼花缭乱的物质，正将我们带向一个物质碎片的时代，并将我们镶嵌其中。念及此处，更觉草木可亲了。

不知觉间，灯火四起。对面的金陵大酒店的霓虹尤为闪亮，那曾让少年时期无限渴慕的光彩，落入中年的心扉，却仿佛是一张烫金的名片，变成了一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灯火璀璨处，人间演戏时。一如木心曾说，“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来找我。”

置身草木丰茂的小院，更像是乐于数晨曦的素心人，返朴归真——无需应对谁，只需面对自己，面对天地。悠悠草木，未必不如一张张戴着面具的熟人达人。不能不说，对面的灯火更衬得篱笆院落香了。

一阵风起，众叶娑婆，摇椅乘风，摆荡万千红尘。疫情，疾病，生死的忧虑仿佛被风牵引而去。今夕，何年何事何人，何必过问；此屋何主何来何去，何必当真？更远处，或许是旷野，或许是先人，唯有这悠悠荡荡的一段尘缘是真，我恰好经过而已。洪荒宇宙，也不过是点一道火光而已。谁，不是寄身苍宇呢？

灯影下，猫温顺地躺在脚畔。草叶在灯下轻轻波动，有如一泓秋水，波荡着，摇曳着，明暗交叠，像是一段温柔的清梦。天上无月，却以为是月之清辉。白墙之上，铜铃影和灯盏影互相顾盼，淡若晨雾，却比真实更清灵婉约。风一吹，这个世界，仿佛轻轻摇曳生姿起来。

风花雪月，说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吗？美，而空灵。

而风为首。风带着远方的思绪，给人放飞的路径，而不企图占有人；风瞬息来去，只是让人感受，却不可让人握住。风，一定就是上帝创造的至高艺术吧？就像我们本应对待人生，对待爱情对待所有美好的事物的态度。可是我们的一生，却将如何占有到它，耗费了太多时光，最后劳而无果，劳而痛苦。这是对美多大的无知呢？并让我们浪费了多少的好时光呢？

此刻，在这个草木环绕的犄角小院，我只愿静静感受风，感受草木世界的静谧和安宁。

只愿这如梦如幻的草叶上的梦，可以庇护更大更远的世界

202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