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继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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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得早。打发走家里的学生,见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就打开一本书。
以色列作家亚伯拉罕·耶霍舒亚的,《诗人继续沉默》。
在这样一个清晨,一个应该非常理性而清醒的时刻,被一本书打动,让我感觉我的打开着实有些错了时间。因为才看了没几页,就流出了眼泪。
已经很久没有因为一本书而流泪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自己似乎也变得冷静,不再如以前那样容易动情。也或者,这两年选择的读物较少涉及具体的情感,而与他人的喜乐或伤悲保持了距离。
“诗人继续沉默”是这本书的其中一个中篇。
到上班之时,我恰好读完。眼睛酸涩。
小说以一种忧伤、沉郁的语调和极其诗性的语言描述着一个诗人和他的“低能儿”儿子的故事。
他们守着各自的孤独,在各自的世界之中。
在诗人的眼里,这是两个完全无法理解和沟通的世界。
一个人的出生并没有让家人感到快乐是什么感受?或许,在男孩以后的生命中,在他有限的认知中,在他单纯的心灵里,他觉得这样并非有什么不对,他无法想象还会有别的样子。他如野外的一棵小草,不言不语,接纳着自己的存在状态。
小男孩的到来对诗人而言是“一次意外,一个错误,某种该诅咒的奇迹”。诗人年事已高,女儿们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他和妻子为这次怀孕感觉尴尬,难堪,他们向女儿们道歉,向亲戚们道歉,好像犯了很大错误一样,为这个意外羞愧难当。
男孩发育迟缓,反应迟钝,被大家认定是个低能儿。只有诗人认为男孩“处于临界点,游弋在正常与非常的边缘地带”。这是诗人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他觉得他的眼睛“有光芒闪烁,一种来自黑暗的能量,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若说男孩与父亲有哪些相似之处,或许就是这双眼睛了。诗人有一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我,一块槽沟交错的石头。只有眼睛十分夺目,目光闪亮,令人吃惊地充满了生命力。”
诗人把颓废后的自己形容为石头。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石头还会有温度吗?还能够传递温情吗?是否依然有爱,对这个男孩,以及这个世界?
在诗人变成石头以前,也是有着无数的梦想和激情的,他曾经写的五卷诗集一直陈列在他的书架上,以一种无声的语言叙述着他的充满才情的过去。
只是,他再也找不到感觉了。他陷入了绝望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周围是一片荒漠,他不得不承认到了自己保持沉默的时候了。
小男孩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到这个家庭的。诗人把自己对世界的疏离,对诗歌的疏离,对家人的疏离也同时带到了男孩身上。而男孩也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在自己的角落里。或许,他喜欢如此,或许,他只是为了给家人减少烦恼而如此。
在学校里,男孩也同样不言不语,独自坐在角落里,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与世界保持着距离。同学们戏弄他,嘲笑他,选他当“班长”,让他每天为班级搞卫生,给同学们擦鞋,他“似乎心满意足,两眼发着光,脸上的表情也更专注”。
在他善良而无比纯洁的心灵里,没有“羞辱”二字。他觉得大家需要他。帮助别人让他快乐,他的书包里总是会有一两块破抹布。
这是一个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情关怀的孩子。父亲颓废不堪,母亲一直生病,姐姐们以他为耻。家里的一切都是冷漠的,沉默的。男孩就这样无声地成长,如窗前的那棵小树,在风中独自摇曳,枝丫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迟疑的战战兢兢的声音。
谁能理解他呢。或者说,在这个家庭里,有谁试图去理解过他?
小男孩无法用确切的语言表达自己。在他六岁那年,妈妈去世后的一个月,为了表达对妈妈的思念,他把妈妈所有的照片都埋在了“花园僻静的一角,白杨树下,在一个弃之不用、几乎辨不出的老石灰坑里,用一张旧毯子包着,照片给刀划得乱七八糟。”被家人发现后,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但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怒不可遏的父亲打了他耳光,姐姐们也一起上前打他…..
男孩惊慌失措。我心痛不已。
女儿们出嫁以后,家里只剩下他和他。
“我,一个陷入沉默的诗人;他,一个孤独的低能儿。”
而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一直在自己的颓废世界里沉默着。他有些畏手畏脚不知如何亲近他的孩子,同时也觉得每次和儿子说的话,都如浮在水上的油,而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之中。有时,他也会上前摸摸儿子的头,男孩再次惊慌失措。
想起《一个人的朝圣》里那位父亲与他的儿子之间。不是每个人都天生就会做父亲的,因为自己内心的局限,总是有人恐惧着自己身边的另一个生灵,而不知所措。
男孩用他的孤独陪伴着同样孤独的沉默的诗人。
在诗人生病卧床时,男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那时,他应该是十三岁。
为了打破沉默,父亲开始试图和儿子做了第一次交流。也是在那天,男孩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诗人。父亲从书架上抽出自己的诗集给他看。
几天后,诗人发现那五卷书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我意识到某种东西穿透到他的心里了,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
诗歌成了他和儿子之间的感情联结,或者说是情感表达的触发点。
那天,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一首诗给大家听,并说作者就是男孩的父亲。
那个晚上,“我打开前门,看到他在没有开灯的门厅里等我。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扑到我的怀里,爆发出一种野蛮人的长嚎,几乎窒息了我。我还来不及脱掉夹克,解开领带,他就抓着我的手把我拖进其中一个房间。他打开灯,翻开他的课本,开始用粗野的嗓音朗诵我的诗,读错了的元音、含糊不清的吐词、重音乱成了一团。”
这段很长,但我想原封不动摘录下来。它让我又一次潸然泪下。这一段的表达有着极强的爆发力,感染力。就如这个忽然爆发的男孩一样。在之前所有带着疏离的陈述中,他们之间的情感从来没有如此刻一样,一个人深深地穿透着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
男孩问了更多。当他知道父亲已经不再写诗时,有些垂头丧气。之后的每一天,他便总是把父亲以前写的一些草稿放在桌子上,书页间,公文包里,床头灯下——房间里任何父亲的目光所及之处。
“他用这种方式,用他弱智的锲而不舍,试图引诱我重新开始写诗。”
他还会给父亲的书桌上摆好一摞一摞的纸,以及削尖的铅笔。甚至,他会找出家里的一些花瓶,插上各种鲜花,以营造一个他所认为的适合写诗的环境。
而诗人对那些草稿有了短暂的兴趣之后,再次回到了沉默之中。他把那些草稿全部撕成碎片,并从花瓶里拔出所有的鲜花,堆到门前的台阶上。
如此无情和粗鲁的行为,是否给男孩带去了心灵创伤?继而会停止所有稚拙而执着的努力?
没有。
男孩的心中除了爱,没有其它以外的事物。他在几天之内都消失于父亲的视线之下,一个人睡到野外的场地上。在他的认知里,写诗的人是需要独处的。父亲无法写诗,或许是因为他的存在。
诗人再一次和他进行了交流。男孩“用手掌捂住眼睛,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些激动的字眼。他的话混乱不安,很难懂,最后我终于明白他相信我不幸福。”
男孩希望父亲写诗,因为他希望父亲幸福。
父亲微笑了:你瞧,我疲倦了。也许你可以帮我写。
男孩的心灵就如天上的云彩。纯洁,无暇,而又无处落地。他把父亲的话当真了。他果真开始写诗了。他疯狂的,只要有空就扎进写诗的专注中。他会查字典吗?他认识了几个字?他把一些随时想到的字记在随手带的笔记本上,就如父亲当年那样。他还结识了一个艺术群体,并甘愿给一个诗人跑腿,往返于这位诗人与编辑之间。
诗人准备离开这里了,通过远游开启自己新的生活。他如一个真正的“低能儿”一样,对目前的一切感到绝望。“我必须跟他分割开来。纽带,心结,年复一年的羞辱。可以让人痛哭。他们把他留给我一人。又一声不协调的哀诉。”
男孩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变卖了房子,把男孩托付给了一对订书匠夫妇。
在父亲准备送走男孩的当天,在熟睡的儿子房间里发现了一份不入流的报纸,报纸副刊上刊登着一首诗。男孩写的诗。一些散乱的句子。此时醒来的男孩看着站在窗边的父亲,“柔和,充满感染力的微笑,带着一丝感伤,他的脸亮堂起来。”
“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诗歌上方用廉价印刷体书写的,是我的名字。”
小说结束了。我好长时间不想说话,喉咙发紧…..
在诗人沉默的时间里,在我最初的设想里,或许男孩的到来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些生机,让绝望的诗人因为照顾男孩而感受着生命的另一番意义。没有。诗人继续沉默着,倒是这个被认定是“低能儿”的男孩随着自己的长大,用他全部的爱和智力试图救赎这个绝望的父亲。
男孩让我感到无比的怜惜和心碎,那种对父亲无私的爱给我震动,那一丝带着感伤的微笑和印刷体的名字让我泪流不止,….我天真地幻想,如果能够进入书中的世界,我就一定会去找到这个孩子,给他最温柔的拥抱,给予他世界上最温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