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很多闲暇时光都交给了《百年孤独》。

看了两遍。音频听了大半。写了几篇和它有关的文字。

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其实是我最想说的。

于是，在十一月的这一天里，我再次回到那个宏大的叙事之中，回到那种孤独抑郁的气息之中，写下和他有关的片段。

 

作为家族的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是百年孤独这本书中着墨最多的人物，也是这个家族的灵魂式人物，马孔多的一条街道以他命名。

他沉默寡言，生性孤僻，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勇气、冒险精神和强大的号召力。他喜欢探索，专注而独具天赋，靠自我钻研成为技艺高超的金银器匠人。他崇尚自由并极具同情心，因保守派的士兵打死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而激起他的愤怒，他加入了自由派的战争，并成为赫赫有名的革命军首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人物。事实上，百年孤独中对家族所有男性的刻画都让人心疼。他们或有自小就有的恐惧，不知所措的孤单，以及封闭自己的孤独。仿若他们都还是孩子，让人想上前，拥抱他，为他哭泣….

 

 小说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刻画是动态变化的，却又一脉相承，让你感觉他不再是他，但他又仍然是他。不管他有着怎样的行为，似乎都可以理解，都可以原谅。

无论他怎样变化，有一点却一直未变：他的沉默，和，他的孤独。

 

全书以他为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之后的章节中，他会多次回想起那个下午。那是父亲暂时从追寻各种科学发明的幻想世界中解脱出来，开始注意到他和哥哥的存在，并开始花时间陪伴他们的一段时光。

那天下午，他上前一步触摸着冰块，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回，吓得叫了起来：它在烧！

同时，他也会想起那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在教他和哥哥的物理课上倏然停住，一脸着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吉卜赛人的声音。

他所回想的那段时光，是他六岁的时候。

 

早年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是这个家族中最充满温情的人。

当哥哥何赛•阿尔卡蒂奥向他讲述那些欢爱细节时，他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悦，与他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幸福；

当十一岁的丽贝卡被送到他们家，他耐心地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圣徒节期表，以希望知道一言不发的她的名字；

虽然在卖身的混血姑娘那里感受到一种挫败，他仍然打算娶她，除了欲望更多是怜悯，他想为她偿还所有的债务；

在何赛•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结为夫妇以后，母亲将他俩赶出了家门，奥雷里亚诺是唯一关心他们的人，给他们买了一些家具，并送钱过去，直到哥哥恢复常态。

在他和蕾梅黛丝结婚以后，“他和妻子在双方家里都成功唤醒了深厚的亲情。”

参加战争后第一次回到马孔多，他骑在马上，微笑着问手上缠着黑纱的妹妹：“你的手怎么了？”

他把发小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从保守派的手中拯救出来，他回到马孔多，接受着他热情的拥抱….

 

这些温暖的片段，加上他的勇敢，果断，智慧和从容不迫，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充满着迷人的魅力。

 

 但以上这些并没有让他特别快乐。在家时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处于自己的孤独之中。孤独这个字眼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是如此之多，在每一个人身上。

当父亲忙于整治市镇，母亲忙于扩展家业，他便从早到晚呆在被遗弃的实验室里，“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但却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著眼神。”

在与那个混血儿姑娘交欢时，他的无能为力让他对自己感到沮丧，并下定决心终身保持单身。直到女孩蕾梅黛丝出现了，她的身影填满了他，他痛苦地思念着她，写着和她有关的没头没尾的诗行。

他和妹妹一起坐在客厅里，一下午都在默默听着音乐。他们彼此理解，心中各自充满思念，家里充满了爱情的气息。

 

在无限孤独和躁动中，他不得不去找了庇拉尔·特尔内拉，这个哥哥曾经的情人，她引领他进入了情爱世界。“渡过难关之后，他哭了起来。一开始是几声不由自主、断断续续的哭泣，随后泪如泉涌，他感觉心中苦痛的块垒迸裂了…直到他的身体倾空那令他无法活下去的黑暗。”

 

他也有过短暂温暖的家庭生活。在和蕾梅黛丝结婚后，家里开始有了欢愉的气息。 “就奥雷里亚诺而言，他在她这里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奥雷里亚诺的脸上也会浮现出笑容，两个家族的人们受他们的影响而逐渐感受到了更多的暖意。

但蕾梅黛丝这个爱的化身在这样孤独的家族中注定会有宿命的安排，她误食了鸦片酊而死去，她的双胞胎儿子也胎死腹中。

 

小说对这件事发生后的奥雷里亚诺仅仅一句带过，蕾梅黛丝的死并没有让他表现出悲伤，而是“让一种沉郁的愤怒渐渐转化为寂寞消极的挫败感，如当初他认命选择独身的感受相仿。”

 

 在岳父那里，他约略知道了自由派和保守派。他并不清楚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区别。出于人道方面的情感，他对自由派关于私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等权利的主张颇有好感。但当那个自由派的人对他说要对岳父一家赶尽杀绝时，他说，您什么派也不是，您就是一个屠夫。

直到他看到四个保守派士兵把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从家中强行拖出来打死，便带领小伙子们在午夜里枪杀了他们，然后投奔了革命军。

 

自此，他一转身，开始成为另外一个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不仅是身份，还有内心。

他变得越发冷峻沉默。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在他被捕后，母亲去狱中看他，她感受到儿子的强大气场，“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乌尔苏拉就被儿子老成持重的神情、生杀予夺的气概和通身放射出的威严光彩所震慑。”

 

战争让他越来越无法感知，或者说已不想再去感知各种情感和温暖的事物。

他那颗曾经充满正义和温情的心，结了一层由战争的鲜血而组成的痂。

当他再次回到马孔多时，看到妹妹也无动于衷，妹妹大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玛兰妲呀。

甚至，他在家里不许任何人近身，和母亲也要保持着三米的距离。

甚至，他决定枪毙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好的长官蒙卡达将军。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是不同的派别。即便他们曾经如朋友那样惺惺相惜，曾相约暂停战争，并多次深入讨论如何建立一个更人性化的政府；

甚至，当他遵守诺言，把蒙卡达将军的遗物去交还给他的妻子，女人没有让他进屋，而是说，在您的战争里，您说了算，但在我的家里，我说了算时，他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将她们的房舍夷为平地；

甚至，当一直信任和跟随他的好友赫里内勒多表示了对他的不满，“留心你的心，奥雷里亚诺，你正在活活腐烂。”并在后来说他是背叛时，他下令对他执行死刑…..

 

 看到这些让人心痛。在那一段时间里，奥里里亚诺的冷漠和无情达到了最顶峰。

他迷失了。

如蒙卡达将军临刑前对他所言，“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理想。沉沦。

他的理想是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是为何而战，两个派别又有着怎样的区别？

 

他意志消沉，签了停战协议，并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然而他并没有死去。

 

 此后，“他深隐孤独，不再感知到预兆，他为了逃避必将陪伴他终生的寒意回到了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他在马孔多潜心制作小金鱼，凑够二十五条就放到坩埚里熔化重做。日复一日，而对家中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只有当他看到香蕉公司雇佣兵的暴行时，内心又充满了年轻时的愤怒。“等着瞧，”他喊道，“我要领着我的人拿起武器，干死这些美国佬！”

然后，他的儿子们在一夜之间被悉数杀死。对他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就像妻子去世或战争中好友接连战死时一样，他心里没有悲痛，只有无处发泄的愤怒。

他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家中，这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再能引发他丝毫的感怀…..

 

 那一天是星期二，空气经过三天细雨的洗涤，漫天都是飞蚁。他听到远处铜管奏乐孩童欢呼的声音，第一次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当年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

他去小便，“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

 

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死了。

他死了。似乎也带走了整本书的光芒，带走了整个家族的光芒。后面还有几代人在继续，他的母亲乌尔苏拉也一直在坚韧地陪着他们向前走，但这个家族在他的陨落中终是日渐消沉，慢慢地，不为城镇人所知，终于在最后，在一场飓风中，随风而逝…..

    

    （图：约瑟夫·寇德卡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