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想说的》读后

张少波

洛夫是台湾有名的现代诗人，他的很多诗已由许多人褒贬过，下引这一首却似乎无人谈及，就让笔者在此插上一嘴。

雨想说的

洛夫

在顶好市场购得一把雨伞

其实当时并未下雨

胸中只有灯火，了无湿意

其实买它只是为了丢掉

我真的买了一把雨伞

其实我想说的

正是雨想说的

流过你窗外的淡淡的水迹想说的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

这首诗表面看十分浅显，任何一个中一学生恐怕句句都看得明白，无一字不晓。你当然也看得明白。问题是，全篇合起来似乎不知所言。

诗人首先说他买了一把雨伞，但当时没下雨，无此需要而买了，而且也不像是为了未雨绸缪，因为诗人接着说他“胸中”“了无湿意”，完全无心；更奇的是，他“买它只是为了丢掉”。怪哉，神经病乎？如果不是，那诗人肯定说谎了，买伞云云，子虚乌有。诗人似乎明了你的疑惑，立刻补上一句：“我真的买了一把雨伞”。那他到底想说什么？“其实我想说的”，“正是雨想说的”，诗人如是说。

在化学家眼中，雨的成份是H₂O，无机分子；在诗人眼中，万物有灵，雨当然会说话。你说这是拟人手法也好，托物言志也好，反正“雨说”这一句不必怀疑。但，人说的话尚且不明不白，何况雨说的？

在让你胡涂之时，诗人荡开一笔，加了一句似乎风马牛完全不相及的：“流过你窗外的淡淡的水迹想说的。”拉扯上另一个人了，可是，“你”是谁呢？诗在此戛然而止。

诗人是狡猾的，他知道他越不说清楚，你就越想知。高明的诗人在诗中早隐藏了许多线索，这些线索正如“淡淡的水迹”，几乎无痕可寻，要你耐心地玩味了。

首先要想想的是，诗人所在的确实无雨，而“你”那边却有雨，“你”的窗门已湿了，因此，需要伞的，是“你”而不是“我”。可是“我”明知不可能送伞到你手上，最后还是要丢掉的，但仍忍不住买了。

原来诗人在关心“你”，而且关心得很苦。事实上伞这个意象，本身即有庇护关怀的象征。诗人的关怀是真诚的，而且深切。何出此言？第一句若把“顶好”两字去掉，其实于诗义无害，但感觉却不同了，“顶好市场”也许真的是台湾某一处的市场，实有其名？卖的是什么货色？其实你无从知晓，但你可以顾名思义，这市场卖的雨伞是顶好的。“我”为“你”选购了一把上等的雨伞，不是随随便便在街上买的。雨伞不过是普通的家具，诗人尚且如此认真，这种关怀够真诚够深切了吧！

但很苦啊！“我”的关怀却不能送到“你”的手中，这“不能”不是没能力，而是不敢。为何？你看诗人多低调，他没有大喊，想说又不敢说，只托雨去说，而且不是托哗哗的大雨，是托丝丝细雨(从淡淡的水迹可知)。这水迹象征关心，若有若无几为人所不察──杜甫不是说细雨会润物无声吗？而无边丝雨更会使人愁，使你联想起许多旧文学的词句，一下子把你推入两千年来万千诗人所共同建构的意象世界，诗人的悲苦立刻渗入你的心中。

其实诗人早就有暗示了，不过是你不留意，他不是早说他的“胸中只有灯火”了吗？是灯火，可不是太阳！灯火者，幽幽暗暗，只宜独处一隅，不能明示人也；而吹之即熄，又是何等的脆弱！近代人梁启超曾说：“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诗人的怀抱，庶几近之。而现代摇滚歌手郑钧亦有歌如此唱：“你要的海誓山盟我没有资格说，只想再陪伴着你给你些欢乐。”想说而没有资格说，都一样，无奈。

真可怜，可人之为人正在于感动，会感动就会无奈。“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除了“怅望”，又能如何？这是唐人李商隐的无奈，也是今人洛夫的无奈，当然也是所有人的无奈！

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