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
商禽
那个年青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简析]
这是在台湾诗坛上传唱不息的力作。分段不分行,不妨称之为分段诗。诗人以强烈的反讽力量,揭示出被专制社会囚禁迫害的人们对光明和自由的渴望。诗写得精警含蓄,有画面感,有戏剧性,更有题外之意,弦外之音。囚犯和长颈鹿,风马牛不相及,诗人却把二者连结在一起,这种荒诞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增强了反讽效果。流沙可先生评此诗说:“狱窗太高,囚犯伸长颈脖,可笑地可悲。狱卒无知,以为‘岁月’是一个专与长颈晤面的人,便往长颈鹿那里去守候,可笑地可爱c典狱长的回答似雅而酷,可恨。三种人构成了一个微型化的台湾社会。耳聪的读者能在谐趣中听出抗议来。”(《台湾诗人十二家》)
来源:《中国现代名诗三百首》
瞻望岁月的容颜
——商禽散文诗《长颈鹿》的意涵
(元智大学中语系 / 李翠瑛)
诗人尝试各种不同的创作形式或是技巧来表达个人的思想情感,因而诗在形式上有分行诗、图象诗、散文诗各种的形式。在创作技巧上,有的诗人为了更贴切地表达个人的感受,于是,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技巧就成为诗人表达的其中一种方式。商禽的散文诗常运用的就是以散文的形式,超现实的写作方式以表现诗人对于世界万物的看法,或者讽刺现代社会病态的现象,或者写出内心的苦闷……等。本文即针对商禽的散文诗作一分析,并述及散文诗的写作特色。
商禽,1930年出生,本名罗显烆,又名罗燕、罗砚,曾以罗马、夏离、壬癸等为笔名。商禽初写诗时,受到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的影响,一九五六年加入纪弦创立的「现代派」,后加入「创世纪诗社」。其诗以诡谲的想象见长,并喜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形成其瑰丽而奇特的意象,并且以其对万事万物的敏锐观察,悲悯之心,形成其诗的变化多端、瑰丽深刻的诗风。主要的诗集有《梦或者黎明》(1969,后改为《梦或者黎明及其它》,1988)、《用脚思想》(1988)等。2000年尔雅出版社出版《商禽世纪诗选》,将其重要诗作以及近年来未及结集的作品汇为一书。
《长颈鹿》一诗是商禽早期的作品,是一首典型的「散文诗」,也是运用超现实手法写的「超现实诗」。以下为诗作内容: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一、何谓「散文诗」
最常见的现代诗形式,是以分行为主的「分行诗」,此外,还有一种「散文诗」,是以散文的形式融入诗中,形成诗的本身是散文的结构、分段而不分行的诗,就是散文诗。表面上看来,散文诗的形式像散文,但实质内容上却是诗,主要的因素是散文诗具有诗质,也就是具有诗的含蓄、影射、象征、意象等特质,而与散文的直述、明白、叙事的特质有所分别。
同时,散文诗善于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让诗意更具有含蕴其中的效果。洛夫称散文诗的效果说:「不仅产生于它的戏剧结构,同时也归功于超现实手法的运用。我所谓的『超现实手法』,是暗合中国传统诗学的;不论李商隐的无理而妙,或苏东坡的反常合道,或司空图的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或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都在追求诗中那种既超乎现实形象之外,而又在我们情理之中的艺术效果,前文所谓的『变形』和『物我交感』两种方式,也无非旨在达成此一艺术效果。」至于所谓「物我交感」的方式,洛夫自己说:散文诗中的「物我交感」,「其作用在强调『我』与『物』的关系的换位,并表达二者关系调整后所生的新意」(注)。
可见散文诗常常以写「物」而实际上却是写「我」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此「物」则是扭曲了现实的实际状况,以更为夸大、更强烈的表现方式出现,以激起读者某种情愫,让读者在强化的意象之中,去「领悟」或「感悟」到作者所表达的观点或情感。于是,表面上似乎是建立在形式逻辑的基础上,给人推理的假象,实际上却是超逻辑的反逻辑的,虽然还是可从诗中见出一个完整的统一有机体,却从此有机体的矛盾之中见出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及哲理。
所以,阅读散文诗的技巧就是不能全然使用合乎逻辑系统的思考模式来衡量每一个事物或意象,否则会在散文诗中找到许多矛盾与非事实的部份,而陷入阅读的迷思。反而要凭着「感觉」,释放自己的感觉细胞,以感觉去感觉诗人的感觉,有时,表面上的内容是荒谬而不合理的,但是要理解的是荒谬的事情背面诗人的「理」或「情」,取其「诗理」及「诗情」,抛弃文字表象形式,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如此才能在诗的逻辑之外,找到或感受到诗人所要表达的真正内容。
二、诗的意象与修辞技巧
这首诗的题目是「长颈鹿」,而以长颈鹿的脖子很长来比拟囚犯伸长脖子「瞻望」岁月的情景。这是以比喻法形成诗的主要结构,然后,利用长颈鹿脖子很长的特点,强化了囚犯的脖子似乎也像长颈鹿一样长,借由夸饰法,夸大「长」颈。诗中意象为:「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这是超现实的手法,因为,囚犯的身长不可能在脖子之后增长,但却是以诗人的「感觉」为主要的表现手法。换言之,当我们在等待的时候,无论等车或是等人,企盼之情就好像拉长了脖子一样,这时,拉长了脖子的人们不就像是一只只长颈鹿一般吗?而囚犯们被关在牢中,对于等待的滋味更是较一般常人为甚,他们瞻望岁月、盼望出狱的日子来临的心情,更甚于一般等车等人的心情,于是,诗的意象就转化成「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诗人用体格检查的意象来转化等待的拉长脖子的样子,检查的结果是确切的数字,而结果是身长在脖子之后增加,这种诉诸于准确而科学的动作,却归诸于不可能发生的结果,一方面强化意象的荒谬性,另一方面也说明超现实的手法是重视感觉胜于事实。
年轻的狱卒不能明白囚犯的心情,于是报告典狱长说是:「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年轻的狱卒想的很简单,以为是「窗子太高」才导致囚犯的脖子变长,而年老典狱长则是一语道破:「不,他们瞻望岁月。」把囚犯脖子拉长的原因直接说出是「瞻望」岁月。这就产生虚实之间的变化。「岁月」本是无声无息的过去,并不是可见可摸得到的真实物品,只能感受而不能目视,但是,拉长脖子是一个意象,作者创造的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超现实意象,而此一意象(动作)所指涉的方向却是用有意识而具体的视觉意象——「瞻望」去目视一个不可能被目视的对象——岁月,于是,在虚虚实实之间,又是作者超现实手法的运用之一。话说回来,瞻望的是不可能瞻望的东西,其间产生的矛盾一方面使得诗产生极大的张力,另一方面更借此虚实变化中,充分写出内心极切盼望的心境。
第二段用了三个排比法加类迭法写出青年狱卒的年少无知:「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这是加强了岁月的特质。岁月的容颜、岁月的籍贯、岁月的行踪都是拟人法,用三个拟人法排比起来,强调「岁月」本身,此三句在说明青年的狱卒不知道生命的本相、岁月的无情、岁月的本质。他的「仁慈」只在于想找出囚犯脖子拉长的原因,却因为太年轻而不识岁月的本来面目而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原因。所以「仁慈的青年狱卒,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狱卒到动物园中无非是想找出长颈鹿「长颈」的原因,以用来推究囚犯们「长颈」的原因。但是年轻的狱卒未经岁月的淬炼,不能深刻体会岁月带给囚犯们的痛苦的煎熬,所以,狱卒到动物园中去寻觅,到长颈鹿栏下,去「去逡巡,去守候」,作者以排比加类迭的技巧说明狱卒在长颈鹿栏下徘徊再三,并不断思索长颈鹿颈长的秘密。
第二段暗示着年轻的狱卒想要探索生命意义的动作,于是在徘徊、守候中,思索生命的本质与意涵。第一段与第二段的典狱长与年轻的狱卒正好形成对比,第一段中的典狱长看过太多的囚犯,日日夜夜拉长脖子等待岁月消逝,重获自由的心情,而此心情实际上也是典狱长暗藏于心中的渴望,但是却不能明说。而第二段是年轻的狱卒不断想找出囚犯脖子拉长的原因,说明了年轻的生命正是不断追索生命价值的时刻,他还不懂的生命的煎熬与苦痛,只是想「寻找」出意义与价值。而联系两者之间的意象就是囚犯们日夜拉长如长颈鹿的脖子。
商禽此诗运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让超现实的意象,如身长的增加在脖子之后、瞻望岁月等自说自话地呈现出诗人强烈的感受。
三、戏剧性情节
商禽此诗除了超现实意象的手法之外,此首散文诗还运用了小说般的戏剧情节,在语言的使用上非常精简,达到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意象,也都是情节。
第一段是超现实的情节,然后加上狱卒与典狱长的对话,对话之中暗藏玄机,两个对话不但含蓄而且具有暗示性,前述的「窗子太高了」是具体的描述,后者「不,他们瞻望岁月。」是虚笔的描写,两者一实一虚,从对比之中,见出年轻的狱卒与年长的典狱长在对事情的判断上的不同,一个从简单的思考中找出原因,一个是经过岁月所磨炼出来的智慧之语,两者既具对比的效果,也正好符合说话者的身分。语言的精简扼要更见出作者裁剪对话内容的功力所在。
第二段则是将焦点放在年轻狱卒的动作上,让年轻的狱卒在夜夜到动物园去守候的过程中,寻索出长颈鹿颈长的秘密。这一段只有年轻狱卒的动作,运用此一动作呈现出年轻狱卒的心情,而不直说。这段情节的设计是让动作自行展现意义,也让读者在意犹未尽之中含有一点点的遗憾,让读者想知道答案却又不直说答案的悬疑之感。如此,更形成了诗的含不尽于言外的特质。
四、结论
散文诗在形式上较易与散文的形式相混淆,而使得读者无法判断其为诗或为散文。两者的基本区别在于,就文字的密度而言,散文诗较散文更为精炼精简,绝无多余的叙述性语言。就意象而言,散文诗较散文更着重于诗意的呈现,也就是缺乏散文直述的特质,却多了一些含蓄的意象,脑筋必须多转几个弯,多思索几层意义之后,才能看透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思。就手法而言,大多数的散文诗会采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以更为精确地表现诗人的「感觉」,因此,常有不合逻辑的叙述或是跳跃性的意象,让人感到突兀而一时之间捉摸不到语意,总要多读几遍,从其它的段落或是意象中去寻找相关联的诗意,才能解开诗人的创作之谜。此为散文诗与散文不同的地方,也是散文诗的特质。而散文是以叙述或叙事为主要特质的文体,在语言上自然是让人一目
在语言上自然是让人一目了然,或者是顺其事情发生的次序依序述说,此与散文诗所可能的含蓄、跳跃、不合逻辑的叙述方式自然有所区别。当然,如果创作者在诗、散文、小说各式文体的混合上表达其创作意涵,使得读者在文体的辨识上产生混淆,此则可视为特例,有待于理论研究者的讨论与判断了。
【同类型诗作——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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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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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禽《灭火机》、《鸽子》等
注:见洛夫《苏绍连散文诗中的惊心效果》,于苏绍连《惊心散文诗》序(台北,尔雅,1990年)页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