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中运用了外貌、语言、动作以及侧面描写等手法刻画了一个旧时代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形象。在作者笔下，贫弱迂腐、可笑可悲的孔乙己栩栩如生，似在眼前，我们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在随风摆动，为己争辩时急促的喘息声，以及他“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的背影。那么，他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呢？他的悲剧命运的心理根源在哪里呢？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孔乙己的内心世界中存在着两种冲突：一是人格结构的内部冲突，一是不同层次心理需求之间的冲突。而这两种冲突的根源主要都来自于社会，而且对于孔乙己来说是无法摆脱和克服的，其结果也必然是悲剧性的。

    一、人格结构的失衡

    关于人格结构，著名的精神分析心理学派代表人物弗洛伊德有“本我、自我、超我”之说。“本我”与生俱来，带有原始动物性的本能，在一定条件下会压抑不住而冲动起来；“超我”是时代的产物，在一定社会环境下形成并包含有“精神”“道德”“品格”等时代因素，追求人性的高尚与完美。他们自然形成一对矛盾，动荡失衡是他们的常态。而遵循现实原则的“自我”在它们之间起着调和作用，使人格结构保持和谐与平衡。当“本我”与“超我”的矛盾加剧时，“自我”就会起作用，或者拉低“超我”以适应现实，或者平抑“本我”的冲动使之符合社会规范。否则任何一方占了上风，都会出现心理失衡，造成人格分裂。以此来看孔乙己，我们会发现他的人格结构已失去平衡，其特征是“超我”过于膨胀，而“自我”又十分弱小，无力控制“超我”，使“本我”受到严重压抑。

    作为一个普通人，孔乙己首先也要解决自身的吃穿住等生活问题，这些是他与旁人无甚区别的“本我”需求。所以当生活无着时，他迫于生计只好去偷窃。这看来虽不光彩，但对于常人来说并不难理解；可他即便因偷窃被殴而遭人取笑，也会“涨红了脸”以“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来强辩，就极为荒唐可笑了。关于这一情节的内在含义想必已被人们分析得十分到位了，而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孔乙己的内心一直在追求一个高尚贤德、至善至美的“超我”境界，但是这个刻有时代印记的“超我”必然是社会思想意识在他心理层面的折射，所以是被中国封建社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生价值观异化了，“进学”考取功名成了他最高的人生目标，以致这一欲望的恶性膨胀可以使他不顾颜面和尊严。如果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在充满艰辛苦涩的科举之途中能够审时度势，及时调整自己，进行明智的选择，也能成就一番功业，实现人生理想。例如以《聊斋志异》蜚声中外文坛的蒲松龄，19岁开始童试，一直考到71岁，最终也没得到举人称号，但他另辟蹊径，转而以幽默犀利的文字来抒写社会和人生，展示自己的才华。还有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也是多次科考而不中，便从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立志于改变社会，奋起反清，留下了一世英名。这些人的功绩与成就虽然带有浓重的封建色彩，但其从现实出发恰当确定“超我”定位并为此安排人生之路有值得肯定的积极意义，所以一直受到后代的赞颂与效仿。而孔乙己在封建社会走向末路、科举制度崩溃的变革时代，却还沉醉于中第进阶，想以此来实现“超我”，完善人生，改变命运，不能不说是极端的麻木、僵化和迂腐，也可见封建思想观念对读书人戕害之深，以致严重扭曲了心灵和人格。在这种异化人格的驱使下，他的“自我”弱小得几乎完全消亡了，失去了根据现实调节“本我”与“超我”尖锐矛盾的功能，使膨胀的“超我”无法抑制，离“本我”的自然需求越来越远，最终必然走向歧途。

    二、心理需求层次的割裂

    如上文所言，孔乙己人格结构中的“超我”无比强大，追求功名的欲望非常强烈，以至于成了支配着他一切行为的核心力量。在日常生活场合中他“总是满口之乎者也”，以“回字有四样写法”来卖弄自己的“学问”，俨然是功成名就了。我们已十分清楚，由于他一直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和异化价值观的驱使，处在严重心理冲突——“失去自我”的异常状态中，自负迂腐的性格和“好喝懒做”的习惯，使他沦落到生活的最底层却无心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其悲剧命运是必然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孔乙己的“超我”欲念也就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人的心理需求五个层次的最高境界——自我实现。

    马斯洛是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流派的代表人物，他将人的心理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心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爱和归属的需求、尊重和自尊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并且认为：这五种需求是具有层次性的，只有较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才会出现高一级的需求；每一时刻最占优势的需求支配着一个人的意识，成为组织行为的核心力量。应该说，这一“心理需求层次理论”并非完备无缺，解释不了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但以此来分析孔乙己这个人物，还是能找到他悲剧人生的心理依据并给人以一定启发的。

    孔乙己不幸命运的根源在于，他的人生价值观是由封建时代思想观念树立起来的，这就决定了他追求的“自我实现”是被异化了的；而更为不幸的是，他既“生不逢时”又命运多舛，这一点作品中“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的叙述已作了交待。这就是说，对于孔乙己而言，心理需求的最低层次——生理需求都难以达到。

    再看安全需求，对孔乙己来说也是没有保障的。虽然他经常因偷窃挨打是迫于生计，但其低劣行为难以让人同情；倒是最后竟被丁举人家打折了腿这一令人发指的暴行能引起人们内心的愤慨和悲哀。一心想成为举人却遭举人毒打，这对孔乙己是多么大的戏弄啊！

    “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了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伏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也许死了。”

    这组对话饱含了作者鲁迅先生对黑暗社会和封建势力的愤怒谴责，说明像孔乙己这样的下层小人物根本没有生存空间和人身安全。

    爱和归属的需求更不必奢谈了。他既高攀不上主流社会，又不甘和“短衣帮”为伍，落得孤家寡人的境地，在众人眼里非但没有可爱之处，反而是酒间用来寻开心的笑料。

    倒是尊重和自尊的需求，孔乙己似乎在努力以求。衣着、言语是他维持自尊的标志；从不拖欠酒钱是为人称道的“品行”；当被人揭穿挨打的原因时，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极力争辩；当与人们谈天无趣时，便向孩子们寻求尊重，但他的寒酸和卖弄却适得其反，就连不谙世事的小伙计“我”对此也“毫不热心”，还惹得他“极为惋惜”。看到这里，我们也不禁会为孔乙己连博得孩子的尊重都成了奢望而“极为惋惜”了。退一步讲，即便能以如此下做的姿态求得那可怜的尊重或自尊又有什么价值呢？离他“自我实现”的最高心理需求层次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前文已经指出，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理论对现实而言并不严密。以此关照孔乙己的心路历程，也不能证明一个人只有较低层次心理需求得到满足以后才能产生“自我实现”这样高层次的愿望并为此付诸行动，历史上众多战胜命运的磨难而走向成功之士的例子早已否定了这一点。以上分析只是意在告诉人们，如果没有其他心理需求的满足作为基础，去寻求所谓的“自我实现”常常是事与愿违，甚至是画饼充饥，其行为也往往是愚蠢可笑的。特别犹如孔乙己，脱离社会现实、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就像空中楼阁一样，毫无根基，所以最终会在摇摇欲坠中彻底倒塌。

    以孔乙己为例，说明一个人的人格结构是在一定社会条件下形成的，而在社会和时代的变化面前如不能审时度势，顺应变化，就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冲突，使人格结构失衡而“失去自我”；人生有许多的心理需求，使它们之间互相连接而不割裂，形成合理的层次排列，则能及时克服心理冲突，保持正常心态。人们一但如此明智和理性，那么当社会不能挽救自己的时候也可以自己试图挽救自己。

                                                                                        2008.1.